正文 第九章 瀑水交飛雨氣寒

次日路維揚果然進宮來接我。

聖旨已下,大意是說我身體嬌弱不堪宮廷使用著遣返回家之類。我領旨謝恩,又與綠綺藍箋別過,綠綺道:「恭喜妹妹得償所願。」藍箋與我相處月余,甚是不舍,哭道:「姐姐若是再回來,奴婢仍願跟隨姐姐。」

我輕撫她頭髮,道:「姐姐既已出去,又怎會再回來?」

又與幾個相熟的小內監別過,卻不見李進忠,讓綠綺代為致意後,我便隨路維揚上車。

車輦一出朱雀門,我欣喜若狂。進宮門易出宮門難,那日舅父送我們入宮,又怎會料到發生如此多的事情?一路車輦行駛甚快,不久己到我家門口。

我從馬車上下來,抬頭只見父親立於門內,正在等候我歸來。我含淚喚道:「爹爹!」在宮中當差時我並未從事繁重差役,但時時面對皇帝妃嬪、皇子公主,宮中繁文縟節名目眾多,一日間僅行禮便有無數次,確實心累。

父親微笑地撫我髮絲,言道:「回來就好,到家就不必再受拘束了,你母親亦十分思念你。」

我心中本有無數話要相詢父親,卻又念著母親姐妹,就隨父親進門往母親房中去。母親拭淚道:「這幾個女兒在我跟前時不覺得如何不捨得,不想真一離開,為娘心裡竟是想念得緊。」

我忙笑道:「女兒已經回來了,母親無須擔憂。女兒以後定然不再離開母親。」

二姨娘道:「正是。姑娘既己回來,姐姐也該高興些才是。」

我見芳逸在旁,對她笑道:「數日不見,大姐好事將近,越來越美麗了。」

芳逸笑道:「你這小油嘴,才回來便拿姐姐取笑。」因言及芳逸喜事,眾人方又從我歸家之事中迴轉過來,議論些婚事安排籌備。

飯後母親又拉著我問宮中詳細情形,無非是擔心我受了委屈。我只得將三個月來入宮所見聞之事對她們詳說了一遍,但涉及太子的就約略帶過,東宮刺客之事更是隻字未提。

直到晚間,方與蕊欣同回凌波水閣。我見到房中件件熟悉的陳設,如床榻被褥、筆墨盆景等等仍舊如昔,欣喜不已地往窗前榻上一靠,道:「還是家中好!」

蕊欣見狀,故意追問:「難道宮中不好么?」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日,說道:「若是仰慕權位,期待萬民景仰,宮中自然是好:若是似我這般,喜歡無拘無束,宮中卻是不好。」

蕊欣沉吟道:「可見好與不好,全在人之心境如何。你如今雖然回來,我卻有疑問。事實果真如你所言,是太子殿下嫌棄你不夠資格做東宮侍女,將你遣返回家么?」

之前我對家人說的宮中之事,其實仔細推敲的話不難發現破綻,但母親和姨娘她們只要我安全無恙便好,並沒細問。蕊欣素來細心謹慎,想是已發覺其中另有內情。我知瞞她不過,且心中本就有些心事鬱悶難言,只得將方兒她們打發出去,將我是如何重逢太子和盧杞、如何知曉芙晴與韓王之事、如何夜闖東宮、如何在太子面前懇求他放我出宮等事,原原本本地對她講了一遍。

她靜靜地聽我說完,三更都己過了。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琵琶如泣如訴之聲,不知是誰家女子半夜抒發幽怨之情。

她問道:「你昔日經常端詳的那面金牌是太子所賜了?現今你待如何抉擇?」

我不解其意,問道:「太子己然放手不再為難我,如今我出得宮來已是自由之身,哪裡還有什麼抉擇?」

她目光視我,眼中神色意味深長,緩緩地說道:「只恐以後事情的發展不似你想像得這般容易。」

我驚道:「他若不肯放手,又何必放我出宮?」

她笑道:「你心念如此堅決,他自知不可逆轉,只好先放你出來: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甘心跟隨於他?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以退為進,你竟然不懂么?」

我愈加迷惘,卻不知自己何時變得如此糊塗,蕊欣之言竟全然聽不懂。她見我不解,又道:「現下的你己墜入局中,當局者迷,又怎能體會旁人之言?」

我想起一事,問她道:「姐姐近來可有曹先生消息?他與我們見過的盧杞似是同門師兄弟呢。」

她悵然嘆道:「我聽綢緞莊內的夥計說,他此時似乎尚未至吐蕃,仍在行程之中。」

此時己然不早,我們各自安睡下。

我躺在自己昔日的床榻上,只覺無限舒適溫馨,亦不用擔心誤了次日當值、叩首、請安等等宮廷規矩,片刻之間便沉沉入夢。

次日午間,見方兒匆忙跑進來道:「表公子又來了,老爺請三小姐速去。」

我隨她至前廳,見到父親和路維揚正在廳上敘話。昨日他送我回家時我只顧著和家人說話,卻忘了招口乎他,亦不知他是何時走的。此時見他,忙上前施禮笑道:「昨日多有怠慢,望表哥容諒!」

他道:「表妹無須多禮。我今日前來,只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請舅舅後日進宮覲見。」

我只覺奇怪,問道:「爹爹並非朝中大臣,與宮中亦無關聯,且從不論及政事。殿下要見爹爹作甚麼?」

他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這又是為何?你在東宮當過差,舅舅料你或許知道幾分緣故。」

我思忖半日,想起一事,心中暗叫不妙,忙道:「女兒想起來了,不知可是為此。」遂將我當日在路府遇到微服的太子時,身穿那百花暗紋衣服令他起疑之事據實稟告父親。

父親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既然說朝廷不會隨意歸咎於人,我去亦無妨。」

我忙道:「爹爹,那他所言可是實情?」

他並不答我,卻道:「你無須擔心。為父且去覲見,看太子殿下是何態度。」

我為此忐忑不安三日之久,在父親去東宮見太子歸來後,就立即詢問父親有關兩人相見的情形。

父親微笑道:「太子殿下甚是和氣,與為父論及外邦通商貿易及理財之事。相談投機,並無別話。」

我問道:「爹爹,殿下沒有提及女兒那衣料么?」

父親笑道:「沒有。只是誇獎為父的經商之道而已。」

我見他並未為難父親,方才放下心來。

芳逸出嫁之日,家中一片喜氣洋洋。

芳逸梳妝完畢,一身大紅喜更映得她嬌艷奪目。我不禁暗想是何等樣的姐夫可以娶得她這般賢淑穩重、美貌大方的佳人。不久便聞一陣熱鬧的鼓樂之聲,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刑部田侍郎家的花轎已至我家門前。田府長公子田悅騎著一匹馬首系著紅花的駿馬,到我家後便在門前下馬叩首。

我定睛看他,只覺此人面目亦算是英俊,但遠遠不及盧杞之氣質風華,亦不及太子之沉穩大氣,僅是隱隱有些英雄氣概而己。我心中暗禱:不管他是何等樣人,只要他日後好好對待芳逸即可。

芳逸與我們都相擁而泣了一場,隨後喜娘便替她將紅巾遮上送出房門。之後新郎須行的那些繁文縟節,我看得只覺頭昏眼花,方兒、圓兒見狀忙將我扶回房內。外面自是鼓樂喧天,家中賓客亦是不少,諸人皆忙亂不己。

芳逸婚後三朝回家來,家中自然又熱鬧了一番。她出嫁為新婦,比以前多了些風流嫵媚之態,更加美艷動人。

我悄悄地問她道:「姐夫待姐姐可好么?」

她笑點頭道:「他待我很好,你們無須挂念我。」芳逸出嫁後,我每日同蕊欣一起陪母親說說話,然後或是描花釣魚,或是讀書寫字,或是與蕊欣同賞琴箏,晚間便閱曹先生留下的那九卷,生活悠閑而舒適。

天氣過了三伏後,漸漸轉涼。自曹先生離開京都後,每逢初一、十五,蕊欣必定前往相國寺燒香求平安。

今日正是七月初一,我們到達相國寺山門之外,隨行僕人車馬均在外面相候。天色陰沉下來,想起早起時我看見路維揚所贈異石泛深綠,應是有雨之兆,便對蕊欣道:「姐姐,今日恐有大雨。」

蕊欣淡淡地說道:「京都氣候較之大漠風沙,已是好得多了。」

我見她依然如此惦念曹先生,便仍是陪她進寺燒香。在蕊欣閉目祈禱之時,我便信步往西而行,行至桃花溪畔,卻見桃花花瓣已經飄落無痕,枝上綠葉密布,尚有數枚晚熟之桃杲遺留於樹上。

一陣狂風夾雜著雨點落在我身上,桃樹枝頭一顆又尖又圓的小桃隨風跌下來,骨碌碌地滾至我面前。我彎身正欲撿拾起,眼前白影閃過,一人溫柔地說道:「下雨了,為何不回寺中避雨?」

盧杞手執玉簫,立在小溪邊定定地注視著我,眼神中似有無限深意。

我站起身,說道:「大人此時不也在雨中么?」

盧杞眼見半山坡上有一小亭,走近我說道:「今日幸會,不知能否打擾你相敘片刻?」

我料他又是為曹先生之事詢問,因他是曹先生師弟,不便拒絕,點了點頭。

同至亭中後,盧杞自袖中取出一錦盒,誠懇地說道:「昔日韓王殿下所說不過是戲言,我心中並無冒犯之意,希望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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