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宮鳥曉鳴茱萸枝

舅父中書舍人崔佑甫的宅第在京都東城,離我家並不遠。中書舍人雖非什麼高官,其職責亦僅是負責起草皇帝旨意,或是擬制丞相在朝廷議決之事的詔令,但因涉及朝廷機密,非皇帝親信之人不可得此職。舅父乃是大曆五年進士及第,八年宦海沉浮,深得獨孤貴妃之父,亦即現今獨孤丞相之信任,華陽公主系獨孤貴妃所出,此事交託舅父辦理,想必亦因此故。

晚飯之後,舅父命人將我和芙晴喚至書房。我們不敢怠慢,即刻便至。舅父中年方有子嗣,子女均甚幼,尚不足八歲,對我們素來疼愛視如己出。但是我對這個舅父一向只是敬重,不敢有絲毫冒犯。

他見了我們,便開口說道:「舅父極力促成此事,所為何來?你們二人可知?」

我答道:「舅父美意,一是想讓我們進宮學些皇家規矩禮儀:二是想讓我們有機會得到貴妃眷顧,光耀門楣。不知茉語說得可是?」

他輕輕搖頭道:「看來你們確實不知……昔日叮囑你母親之言,看來她全然不曾告之你們。你父親自以為綢緞生意遍及天下,遠銷海外,便可此生富貴,後人無憂,卻不知苦心籌謀,結局卻掌控在他人之手!……這些道理,你們後輩恐怕更加難以明白!」

我聞言己知舅父與父親的處事法則定有不合之處,卻也不明白孰是孰非,只得默然以列。

舅父嘆道:「我之苦心,你們日後自然知曉。你們進宮後要小心恭謹當差,華陽公主是皇上愛女,深蒙帝寵,六宮諸妃、皇子王孫,莫不小心翼翼待之。她如今卧病在床,上陽宮內定有許多人來往探視,你們須得見機行事,若有一二分機會,不獨你父親,舅父亦可放寬心懷,不似如今這般……」

我暗自思忖,舅父所言「皇子王孫……來往探視,你們須得見機行事」明明意有所指,「一二分機會」是何機會?那日在二姨娘房中聽到母親閑談之言「茉語和芙晴尚小……若是再去待選,老爺豈不傷心?我兄長原是試探過幾次老爺的口氣,見他不允,只得罷了。」

看來舅父希望我們姐妹能夠依傍皇族,皇族之中卻未必有良人。

九重宮門深如海,我們此去宮廷,福兮?禍兮?

次日一早,我和芙晴便在舅母房中相候。舅父散下早朝,對我們說道:「此次進宮的女子共有八名,其他均為我同僚之女,稍後便至,待會齊之後再送你們入宮。」等不多時有人來報:「中書舍人宋廷氽大人到。」

我們隨舅父齊至大廳,只見一位四十開外的官員己站在那裡。他面容清癯,端莊肅重,與舅父的官服裝扮相同,應是與舅父職位相同的官吏。在他身後有兩名少女,清秀婉約,亭亭玉立。相互見禮落座,宋廷氽說道:「小女若莘、若昭,煩勞崔兄相送入宮,以後就請崔兄多加照應。」

舅父笑道:「宋兄何須如此見外?兄之女即我之女,何來煩勞!我這邊亦有甥女楊氏茉語、芙晴,今日一同入宮。」

宋氏姐妹二人品貌出眾,舉止進退有禮,恭謹自持,顯是宋府家教甚嚴,我對她們不覺多了幾分親近。不多時,另外幾家亦將女兒送了過來,聽其言談,不是舅父同僚,便是同門故交,我不由深嘆朝中官吏成群結黨竟已成風,連舅父亦不能免俗。

那幾家小姐因在車中未下來,故而還不曾見到。人員齊備之後,舅父親自騎馬,護著我們一行幾駕馬車,往宮禁朱雀門而去。

一時已近朱雀門,馬車停下,有侍衛的聲音道:「來者何人?」

舅父翻身下馬,道:「下官中書舍人崔佑甫,奉貴妃娘娘和國相爺之命,護送為公主陪伴祈福之八名女子入宮,請侍衛大人予以放行。」

那侍衛笑道:「原來是崔大人。貴妃娘娘已有旨意命高公公在此等侯,崔大人請進。」

我輕輕掀起車簾一角,只見一個中年太監滿面笑容走了過來。他執起舅父之手,二人低低說了幾句。高公公微笑頷首,目光向我們所處馬車投射過來,隨後接過舅父遞與他的上書我們各人家世來歷的卷冊,朗聲道:「崔大人辛苦了,只管交與下官。」舅父拜謝過他,策馬而去。

高公公對小內監說道:「去上陽宮。」他領路前行,我們的馬車跟隨在他身後,依序行走。隔著馬車的輕紗,一路只見殿宇繁森,重重疊疊,隱隱透出皇家氣象。

芙晴忐忑不安,四顧說道:「姐姐,我有些怕。」

我的心裡同樣緊張,但還是拉著她的手安慰她道:「不怕。我們謹慎些,互相照應就是了。不過數十日而已,只當是到親戚家小住吧。」芙晴點了點頭,緊緊抓著我的手,眉頭漸漸舒展。

我們一行下了馬車,除若莘、若昭外,只見另外幾名同齡少女也都面容嬌好,身形裊娜,都是品貌出眾的少女。

高公公止步回身言道:「貴妃娘娘在正殿賜見,姑娘們請隨我來。」

我們不敢怠慢,隨後跟進了正殿。高公公手執拂塵,靜立一旁。正殿之中的錦榻上端坐著一位宮妝麗人,正是獨孤貴妃。錦榻旁邊的几案之上,瑞金獸首香爐內焚著香,一縷煙霧裊裊而出。

我們齊齊跪地行大禮參拜,齊聲道:「恭請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高公公正聲稟道:「國相爺囑崔佑甫精心挑選,現有崔佑甫之外甥女楊氏茉語、芙晴,中書舍人宋廷氽之女若莘、若昭,中史令萬侑忠之女纖纖……」名單念畢,方道:「都抬起頭來,讓貴妃娘娘看看。」

我在家中常聽母親與姨娘閑聊時說過獨孤貴妃如何寵冠六宮、色藝超群,抬起頭看時,見她宮妝華麗、美艷驚人,年紀似乎不過二十有餘,不禁暗暗讚歎。

獨孤貴妃眼波輕轉,將我們依次看了一遍,面上露出淺淺的微笑,道:「很好,崔大人這差辦得不錯,果然個個秀麗靈慧。你且先將她們安頓好,教導些宮中禮儀規矩,明日再按法師吩咐行事即可。」

高公公忙道:「是,奴才早有準備,即刻便去安置她們。」

獨孤貴妃的目光又移到我的身上,略怔了一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敢怠慢,恭聲答道:「民女楊茉語,舅父是崔佑甫。」心中卻暗自揣測她為何如此關注我。

她點點頭,往後靠在錦榻旁,似有所感,卻沉默不語。

高公公見狀,忙道:「娘娘請歇息,奴才告退。」

施禮退出後,高公公有意走在我身旁,對我說道:「楊姑娘,崔大人與我相交多年,以後在宮中如有難事,只管明言。貴妃娘娘似乎特別留意你,用心替公主當差,日後自然有好處。」

我趕緊點頭謝過,知是舅父已經安排打點過了,道:「高公公是舅父好友,有勞公公提點,茉語感激不盡,多謝公公。」

高公公看了看我,哈哈笑道:「謝就不必了,日後……以姑娘這般資質,在宮中定有出人頭地之時,日後恐怕還要姑娘提攜我才是!」

正殿出來往北,走不多時見到一個小院落。院落里有端端正正的四間廂房,裡面虹梁綉柱、華麗整潔,件件陳設均不比我家遜色,即使是皇宮中尋常宮女所用之物,普通民間富戶也萬萬難及,宮廷繁華竟至於斯!

高公公道:「諸位姑娘就請在此處安頓。午膳之後,便有人來教習姑娘們宮中禮儀。在下有事在身,明日再帶諸位姑娘覲見華陽公主。」

午膳過後。一位女官模樣的女子過來,說道:「楚昭容奉貴妃娘娘之命,前來教導眾位姑娘禮儀規矩,請姑娘們用心學習。」

那楚昭容講說得甚是詳細,我們都不敢大意,學得很認真。黃昏時分,楚昭容重新讓每人背了一遍,又看了每人的走路步態、行禮、回話等,十分滿意,笑道:「半日之內要你們速成,能夠如此,已屬難得,如今我可回去向貴妃娘娘復命了。」

楚昭容去後,大家如獲大赦,都是小女兒心性,登時便熟絡起來。原來除我和芙晴、宋若莘、宋若昭、萬纖纖外,還有林芝蘭、許翠微和梁如意三個。我們平日里都是家裡的干金小姐,進宮來處處小心翼翼,下午又被拘著學習規矩,晚間都困了,都早早歇下。

次日清晨,便有宮女來叫我們起床,服侍我們梳洗打扮。我見那宮女柳兒捧著的卻是一套宮裝,知道定是獨孤貴妃之意,遂接過穿上。柳兒又幫我梳了雙環髻,綴上珊瑚髮飾。我對鏡自照,鏡中之人已是宮娥模樣,甚覺新奇,不由對鏡自照磨蹭了半晌。

柳兒掩口笑道:「姑娘無論穿什麼,都一樣美麗可人,不必再照了。」

我被她說得不好意思,回首看芙晴,見她也是一樣裝扮,趕緊收拾完畢出來。

高公公已侯在院內,眾人遂同他一起走出,行至上陽宮偏殿前,他低聲道:「公主養病在床,你們覲見時須多加小心,切勿驚擾公主。」

我們放輕腳步進殿,只見粉色紗簾低垂,重重帷幕之後,有數名侍女垂手而立。高公公走近帷幕輕聲道:「稟貴妃娘娘,人己到齊了。」

獨孤貴妃的聲音傳來:「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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