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中華第一刺客案(張文祥刺殺總督馬新貽案) 第十一章

鄭敦謹上了密折的第十一天,曾國藩才姍姍來遲。此時已經是同治十年(1871年)的正月初十了。曾國藩一路蹉跎,等到了江寧的時候,已經對此案的斷法成竹在胸。作為一個在官場沉浮起落,名利場中跌打數十年的封疆大吏;一個渾金璞玉、守拙用渾,看破天道人事的儒將。曾國藩將張之萬與袁世凱的擔心都想到了。

馬新貽既無赫赫戰功,也無特殊政績,而四十三歲便作了浙江巡撫,四十六歲升至閩浙總督,四十七歲調任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誰都看得出,這是朝廷專門培養出來的政治新貴。慈禧之所以要培養他以及其他新銳人物,目的很簡單:不能叫天下的大官都讓湘淮系人馬做了。同治初年,八個地方總督席位,湘淮系常佔五位;十六個巡撫席位,湘淮系經常保持在十一位以上——用國藩得意幕僚王闓運的話說,湘淮兩軍,「偏、裨皆可督撫」。湘淮內部,固有齟齬,然自外視之,這個集團氣焰囂張;自上瞰之,更令治國者寢食不安。曾國藩何等機敏?他當然能體會到中央對以他為首的強力集團所抱有的那一份警惕之心。

不過馬新貽新亡之日,形勢已經大變。同治三年(1864年)攻破太平軍天京之後,慈禧開始大幅裁撤湘軍,培養非湘勢力。經過幾年的經營,靠淮軍起家的李鴻章,憑楚軍成名的左宗棠、從湘軍中分出來的福建大帥沈葆楨、李鴻章的得意門生淮軍名將劉銘傳等一批人紛紛發展起來,與他分庭抗禮,而湘軍在朝廷的壓力下其勢已微。這個時候,馬新貽作為打擊湘軍勢力的急先鋒,作用已經不是很大了。而且,可以接替他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朝廷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馬新貽而作出引起政局動蕩的決策。作為在短期內地位急速上升的一品大員,馬新貽也沒有時間在京師朝廷之中培植自己的勢力。所以,如果馬新貽的案子盤根錯結,牽涉太廣,慈禧就不會深究此案。但另一方面,如果這個案子僅僅是一小批湘軍中下層勢力以及哥老會的陰謀,那他曾國藩反而很願意不遺餘力的查清此事。這樣一方面可以向慈禧表示自己的不貳忠心,解除朝廷對自己的猜忌之意;另一方面借著此案為朝廷去憂,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討得慈禧的歡心。

那麼這個案子又將從何處下手呢?曾國藩一路上將驛站的邸報都仔細看了,江寧也有自己親信不斷傳過來消息。當初不避風險,欲效皋陶的鄭敦謹現在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口,可能正急的團團轉呢。鄭敦謹的能力,他是佩服的。所以自己若還是照常升堂問案,很可能會步鄭敦謹的後塵,這樣審和不審沒什麼兩樣。如何才能探出實情,曾國藩與幕僚王闓運商量了好多天,最後定下審案之法:堂上審不如堂下審,眾官會審不如自己單獨審,明審不如暗審。

鄭敦謹見了曾國藩,問他何時提審張文祥。曾國藩笑道:「不忙,先看看筆錄,再查查案情。還要讓彭玉麟、趙烈文、吳汝綸等人出去查訪一番,知已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鄭敦謹本來是要和曾國藩一起會審的,但他在江寧等了二十多天,不見動靜,等的煩了,於是稱病到棲霞山療養去了。魁玉等人自然更是不願主動參與此案。

曾國藩等眾人都遠離此案時,卻帶著幾位幕僚來到江寧大獄,張文祥的牢房之中。

曾國藩隔了牢門向里看去,見一個鬍子長長、頭髮凌亂的大漢正睡在一堆稻草之中,仔細看那張臉,並無兇惡之相,多日不見陽光,面色更顯蒼白,眉毛向四面亂刺著,閉著的眼睛糊著些眼屎,有些狼狽,但還能辨得出此人以前也是甚俊朗的一個人物。牢頭喊道:「張文祥,快起來,總督大人來了。」

張文祥睜開眼,看了看曾國藩,坐起身來,背轉過去,身上的重鐐嘩啦啦的響著。那牢頭罵道:「你敢無禮?!」

曾國藩喝止道:「不要難為他,去將他的鐐銬去掉。」張文祥聽了這話,轉頭狐疑的看了曾國藩一眼。

曾國藩走過去坐到張文祥的對面慢慢問道:「張文祥,本督聽說你孔武有力,一刀可以戮穿五張牛皮,是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出來。」

兩個戈什哈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我要看看你的本領。」

獄卒忙將一把小刀交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不怕我刺死你么?」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

張文祥輕輕點了點頭,他右手握刀斂容吸氣,隨後揮刀對準牛皮靶,奮力一戮,五張牛皮一齊破了,刀尖從後邊直透出來!在場之人齊聲喊一聲好!

曾國藩也嘖嘖讚歎:「明天起,去掉他的鐐銬。將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又對幕僚彭玉麟道:「你派人在鹽巡道衙門找一間好房子,要床櫃俱全,備上乾淨的被褥。再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讓他洗個澡,拿兩身乾淨衣服給他換。招呼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一行人從牢中走出來,彭玉麟擔心道:「鹽巡道衙門本無監獄,防守也不如重獄中嚴密,若是張文祥在那裡逃了或被人暗害了,怎麼辦?」

曾國藩笑道:「沒有事,我看張文祥已懷必死之心,不會逃的。至於外人干預么,我自有安排。」

張文祥被帶到鹽巡道衙門的一間正房裡。屋內設施一應俱全,雖然外面仍有兵丁嚴密看守,但身著便衣,卸去了鐵鐐,還可以在院內走走,與當初在監獄中的待遇是大不相同。他忽的想起了八年前,馬新貽也是這樣被自己軟禁起來,當時的情形與現在是何等的相似啊。不過,馬新貽大難之後便官運亨通,青雲直上,而自己卻要從這裡走向黃泉路。八年間自己所經歷過的事一一從腦海中掠過,恍如一夢。當初跟了馬新貽無非是為了功名利祿,雖然混到了正三品參將,蛤到如今馬新貽與曹二虎皆赴黃泉,史金彪形同陌路,一切都已成空。想到此,張文祥一直沉靜的心卻莫名的煩亂起來。

過了三日,曾國藩來到張文祥被關押之處。屏退眾人,只留了兩個戈什哈和幕僚王闓運、彭玉麟。

曾國藩讓張文祥坐下,和氣地對張文祥說:「本督知你是個光明義烈的漢子,加上本領高強,哪裡都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道路。」

張文祥同意的點了點頭道:「大人說的不錯。」

「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後再論以大辟。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一人做事一人當,佩服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以前梅藩台、魁將軍、張漕帥、鄭尚書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案情真相,本督實在是不明白。」

張文祥仍是面色平靜,一言不發。曾國藩看了看他,不緊不慢的繼續說下去:「謀刺朝廷大員的事,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時候(公元815年)。當時唐憲宗是中興之主,可稱得上是一代明君。憲宗為了消滅割據勢力,準備征討淮西吳元濟,吳元濟遣使求救於恆、鄆二鎮。王承宗、李師道數次上表請皇上赦免吳元濟,憲宗不從,二人一愁莫展。當時宰相武元衡主掌兵權。李師道手下一位養客向李師道建議:『天子之所以要執意誅殺吳某,是元衡極力主張的結果。請您派我密往刺之。元衡死後,其他人就不敢主張此事,你就可放心去勸天子罷兵了。』李師道深以為然,給他重金。

「當年六月,癸日卯時,天尚未明,武元衡入朝,走到靖安坊東門。有數名賊自暗中突出用強弓射之,武元衡所帶從者被亂箭所趨散。一賊衝上前牽著武元衡的馬走了十餘步,從容將他殺掉,取其頭而去,丞相裴度也被刺傷。最後查明,刺客頭目竟是八十多歲的寺僧圓凈。此僧勇悍過人,為史思明舊部,幕後主謀為李師道。此次刺殺雖然成功,不過並沒有救了吳元濟,反使憲宗堅定了平藩鎮的決心,使唐朝廷認清了形勢,引發了許多征討,成就了唐憲宗一代明君的名聲。而圓凈與蔡元濟卻是遺臭萬年。自此以後千年,再無刺客之事,你如今所為乃是千古第一人,必會留名於青史之中,不過,哼,這個名卻是惡名。我看你決非貪利之徒,所為之事必有所為之緣由,卻為何非要替他人背這個千古惡名呢?不如將緣由明白講來,讓天下人得一個明白,為自己留一個清白。」

曾國藩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打動了張文祥。張文祥知道,哥老會程速台是利用他來達到政治目的,他之所以甘心被利用,是因為自己反正也要刺殺馬新貽,既然有人願意幫忙,他自然不拒絕,但也用不著為他擔什麼道義,更不用替他背這千古黑鍋。而王鵬豹已經改名出家,官府也絕不會找到他的。他沉默良久,最後站起來將手中茶杯捏的粉碎,說道:「好!曾大人所言即是。張某十分佩服,我這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吧。」

張文祥將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前前後後,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但張文祥的供述,卻讓曾國藩心驚肉跳。

前面說過,王鵬豹參與過湘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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