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鞥古村 第十二章 只信此人

是的,狐狸。儘管披著優雅不俗的外衣,但是狐狸始終是狐狸,大意不得。宋玉棠對沈白的觀感有了可悲的扭轉,從最初的輕視看不起到了最後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那並不是說沈白此人多麼工於算計,只是和他相處稍不留神就會著了他的道,雖然最初挑釁的都是他宋玉棠。

第一次心甘情願追隨沈白是那一年貴胄公子間的圍獵之賽。在沒有接觸過別的官宦子弟前,他只是覺得沈白與眾不同,他的想法、行為、思考方式都大大出乎他的預料,無所謂好與壞,他看待他的眼光總是審慎而挑剔的,直到他接觸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官宦子弟。

他們大肆辱罵鞭打著自己的侍從,僅僅是因為那個侍從不夠機敏而導致那位公子在眾人面前丟了丑。所有人都站在那個驕奢跋扈的公子那邊,他們將那個僕從的臉踐踏到泥土裡。

他知道自己會出手,他從來都不夠沉穩和冷靜。在沈府三年,他跟隨著沈白彼此間明爭暗鬥了三年,可是他覺得自己身上那股江湖氣還是沒有消弭,他有自己的底線和驕傲,或許更是因為沈白隨馬吃草的那种放縱,沈白的確從未強迫自己做過什麼事,以至於他以為那些本該就是如此的。

他對著那位世家公子拔劍,他甚至不清楚那位世家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姓甚名誰。三年,他了解沈白,他知道沈白已經猜到了他會做什麼,可是他依舊優哉游哉地喝著茶,沒有警告,沒有阻止,沒有任何動作。他從來不會用公子的身份去命令他,從來不會,這次也一樣,一如往日般的放縱。

他對自己的劍術有信心,他可以遊刃有餘不傷一人地救下那個僕從,而他也的確做到了,只是他還是低估了這群世家子弟的氣焰和傲氣,這樣的羞辱令他們當場色變。

那位公子鞭子抽下來的時候,他想了很多。從左邊出手可以截斷他的退路,畫他一個滿臉花,從右邊出手可以奪下他的長鞭將他踹倒跪在自己面前。這兩樣無論其中的哪一種在過去那個任意妄為的自己眼中都是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為什麼他會如此猶豫?就如同他明明有太多太多的選擇,為什麼卻只是像根木頭一樣獃獃地瞪著那即將落在身上的長鞭毫無動作?

很多年過去後,他早已知道答案。可是當年那一幕猶如刻在心口的烙印,無論經過多少年多少事,似乎都沒有辦法減弱半分。

那個心黑、手黑、腸子黑的沈白步履踉蹌地撲在他的背後,後背始終沒有感受到皮開肉綻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時的沈白雖不寬闊卻很溫暖的懷抱。一切都被他計算得恰到好處,那一鞭下去並沒有皮開肉綻,只是卻有血快速染透了衣衫,他那日正好穿白衣。

那個畫面任誰去想都是一個白袍飄逸的少年奮不顧身去救自家僕從的經典場面,令人不解、動容、尷尬、不知所措的同時應該還留下了一絲絲佩服吧。

那件事最終的結局是怎樣的,他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扶著背後染血虛弱不堪的沈白慢慢走回沈府,關上府門後他臉上狡猾的笑意。

「你欠了我一次。」這就是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一次次的較量,一次次的輸贏,一次次的靠近彼此。

「這算什麼?你明明會武,卻裝成文弱書生的樣子不可恥嗎?」不服氣、不服氣,為什麼每次都被他輕易便改寫結局?

少年的沈白笑得很恣意,「如果當時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決,我絕不會讓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他說的是,那樣的場面如果不是沈白受傷了,他真的很難全身而退,尤其是在不讓沈白為難的情況下。

受傷了就是有理由頤指氣使,「扶我去院子後面看梅花,這個時節開得正好。」

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他都不得不上前攙著沈白,「就算挨鞭子,你也會努力避開最大的傷害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沈白點點頭,一臉孺子可教的笑意,「是啊,你說的是,可是我真的流血了,流了很多啊,可能後背還會留下傷痕什麼的……」

雪下得纏綿,飄飄蕩蕩從天而落,直到墜地那一秒都像一場耗盡了一生的舞蹈,美麗、聖潔、不可捉摸。

「如果我身上沒有傷的話,倒真的可以實現諾言和你去抓兔子。」沈白呼出的熱氣緩緩升騰,成為冬日梅園中的一縷煙塵。

「你當初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的嗎?」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問了這句。

「是啊,真心的。」沈白笑,「不過我真沒想到你能堅持下來,從小到大我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也不少了。」

「那是因為你太難相處。」於是他總是忍不住和沈白對著干。

「不是我難相處,只是他們不適合留在我身邊。」沈白收斂了笑意,抬手指了指,「那個院子里挑水的阿志,還有那個廚房裡幫忙的水遠,他們功夫都不錯,我爹的府中都是一些身手不錯的人,打仗的時候跟著我爹,不打仗的時候他們也願意跟著我爹,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沈府中從來不從外面買下人,這就是原因。」

他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玉棠,我從來不需要一個僕從,這個府中僕從已經太多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夥伴,和我一起長大、一起習武,如果你願意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如果你不願意我會和爹說讓你離開,或者你願意在軍中效力也沒問題……三年啊,時間也不算短了,或許離開我、離開沈府,你會有更好的未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這個狡猾的沈府少爺說這些話又有幾分真心?或許依舊是他欲擒故縱的把戲。這三年看得最多的就是他斯斯文文卻能達到目的的詭計,不過即使是詭計,他也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光明正大地算計人,是沈白的拿手好戲,他不該相信的。可是那一瞬間,無論真假,自由都觸手可及,為什麼卻要猶豫呢?

為什麼?

多年後的他早已明白那是為什麼。

如今……宋玉棠低下頭,底下的深淵中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蛇蟲,布滿花紋的身體醜惡地扭曲在一起,發出令人膽寒的嘶嘶聲。

他相信沈白,他相信他的一切言行,無論他這麼做的初衷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只因他說到便能做到,他有這個實力,有令人誓死追隨的實力。

宋玉棠停住腳步,他就停在這架石梯的正中央。他抬頭看著不遠處也正停在石梯正中央的沈白。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文弱的少年,可是他回給他的那抹笑,一如初見那日的旁若無人。

公子……宋玉棠滿心的疑問卻只能遠遠遞給他一個問詢的眼神。

沈白淺淺地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忽然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雖然仍是猜不到他的想法,可是邁出的步伐卻不再迷惘,因為那個人所作的決定永遠都是最正確的、最好的、傷害最小的。

「如果當時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決,我絕不會讓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是啊,他相信,他說到便會做到。他這麼做一定是他覺得這是目前最為適宜的做法,一定是。

宋玉棠看了沈白最後一眼,然後邁步向前走。

猶如同時出發的兩個旅人,只不過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個走左,一個去右;一個通往安全,一個則走向危險。就這樣各自走下去,向著再也看不到彼此的方向走下去。

當宋玉棠的腳剛離開石梯尚來不及轉身,身後便傳來機關的響動聲。他愕然轉身,只見站著那個身披黑麻衣的女人和沈白的高台正在緩緩下降,一寸一寸一點一點,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斷裂的地縫中間終於完全閉合,周圍圓拱形的護沿也隨之消失,一切都恢複了平靜,只除了他自己。

手在顫抖,連肩膀都控制不住。

「玉棠,我有自保的能力,所以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需要為我去拚命,保住你自己就是最讓我放心的事。」那人溫和的語氣卻說著這世上最不靠譜的話,而他竟然信了。

「公子!」宋玉棠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氣,猛地跪在地上,「我真沒用,我沒有用……」

「地上冷,你還是起來吧。」這聲音真是涼薄,聽著就令人討厭。

宋玉棠憤憤地回頭,正看到陸元青那獃獃看過來的臉。

「你就站在這裡?」宋玉棠怒道。

陸元青搔搔頭不解道:「不然呢?」

「公子被那個妖怪女人抓走了,你怎麼還能這麼無動於衷?!」氣死了,真是氣死人了。

「好像害你家公子被抓的人不是在下吧。」見宋玉棠聞言握拳,陸元青後退了兩步,「與其在這裡上演同根相煎何太急,不如還是想些辦法救大人比較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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