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六月初的朝陽照耀著沒有頂棚的路軌終端的每一角落,把它變得象一個室外體育場。莫斯卡走下火車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意濃郁的空氣,他聞到一股淡淡的垃圾臭味,那是從這個城市車站外的爛磚碎瓦堆發出來的。他看見沿著列車有兒隊戴值日標誌的士兵正在整隊,他跟著一個嚮導與其他僱員一起錢守在站外的大客車走去。

他們象徵服者似地從街上的人群中穿過,和從前的富豪從窮人中穿過一樣,目不斜視,人們自然會給他仍聞出一條路來。那些被征服的人們衣衫檻縷,形容枯搞,看上去象一群長期坐等喝救濟粥的男男女女。他們表情陰鬱,順從地讓出道來,睜大了不無妒意的眼睛,望著這些衣著筆挺、紅光滿面的美國人。

他們走出站來,見到一個廣場,面對著紅十字會,穿草綠色軍裝的美國士兵已經懶洋洋地踏上了台階,廣場四周是臨時建成的旅館,供佔領軍和行政官員下榻。寬闊的馬路上有軌,電車來往行駛,軍車和計程車穿梭其間。天色還早,美國兵就坐在車站周圍的長凳上,每人身邊都有一個德國姑娘,帶著她們到哪兒都隨身攜帶的小衣箱。莫斯卡想,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美國士兵等候進站的火車,就象住在郊區的妻子迎候在市區上班的丈夫。他們挑出標緻的女孩,用程度不同的粗魯語言提出各自的猥褻要求。他們有的就在寒冷而邋裡邋遢的車站裡睡在長凳上過夜,等候早班車;有的則是美酒佳看外加香煙,躺在暖洋洋的床上。他們總會使那些姑娘感到些快感,有時碰上個事多的,半夜裡卿卿咕咕地鬧起來。一般說來,他們都是老手,挑姑娘不會挑錯。

所有通向廣場的大街上都有騙子、黑市投機商和小孩,他們設了圈套來坑害那些從陸軍消費合作社出來的美國兵。大兵們捧著糖果、香煙、肥皂等,看他們那小心戒備的眼神活象是背著滿口袋金礦砂的採金人。

莫斯卡在等著上車,突然覺得一隻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他轉過去看見一張渤黑的瘦骨嶙峋的臉,頭帶一頂納粹國防軍帽——德國男人都帶這種帽子。

那小夥子低低地急迫地問:「你有美元嗎?」莫斯卡搖搖頭,轉了回去,他感到手又搭到他肩膀上。

「有煙嗎?」

莫斯卡正要抬腿上車,那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別的呢,有什麼東西要賣?」。

莫斯卡用德語狠狠地說:「快把手放開。」

那人吃了一驚,往後退去,流露出傲慢、輕蔑、仇恨的眼神。莫斯卡坐上車,他看到那人還隔著玻璃望著自己,望著自己的華達呢外衣,名貴的白襯衫和彩條領帶,莫斯卡察覺到那人的輕蔑的眼神,心想要是自己還穿著草綠色軍裝就好了。

汽車緩緩地離開火車站,從廣場的一個出口處往外駛去,載著車上的人穿過另一個世界。來到廣場外面看,廣場就象荒野上的堡壘。極目遠眺,儘是延綿不斷的廢墟,只有一處樓房的殘骸,那是一堵佇立的高牆。有一扇通往野外的門,如同一早高聳入雲的鋼鐵骷髏,上面懸而未落的碎磚爛瓦和玻璃片就象撕爛的皮肉。

車上的大部分僱員都在法蘭克福郊外下了車,莫斯卡和幾個軍官一直坐到威斯巴登機場。除了傑拉爾德,莫斯卡是唯一在美國時就分酉研工作的,其餘的人都必須在法蘭克福待命。

到了機場,交驗了全部證件,他必須等到午飯後才有去不來梅的飛機,當飛機離開地面對,他感覺不到這是在升空,意識不到飛機也許會飛離這塊大陸,甚至想不到飛機有墜落可能。他注視著地面向他翹過來,傾斜過來,似乎在他面前築起一道綠色和黃褐色相間的牆,當飛機側身飛行時,整個大地就象是無底的深谷。然後,飛衫作水平飛行,神秘感蕩然無存,他們從飛機上往下看,就象從高高的陽台上看著平整的,鋪著打著格子檯布的田野。

己接近目的地,這趟歸程即將結束,他回想起在家裡呆的幾個月全家人對他那麼忍耐克制,使他感到一陣隱隱的內疚與不安,但是他決不希望再見到家裡的任何人。他覺得飛機飛得慢極了,好象懸在方里晴空不動,他越來越急燥。他意識到臨別前跟母親說的真話實際上是謊言,他回來正如母親說的那樣,是為了那德國姑娘。分別這幾個月後,他並不期望再找到她,:並不抱重新結合的希望,但是不論什麼理由,他非得回到這塊土地來不可。他不指望她等待他,他覺得當初離她而去時就如同把一個有殘疾的人留在人跡罕至的叢林里,既無謀生之計,也無抵禦野獸之力。想到這裡,他感到心中一陣不適,羞恥與懊悔象毒汁一樣流遍他的全身,流入嘴裡。他清楚地看見她的身體,她的面容,她頭髮的顏色。分別幾個月來,這是他第一次自覺地想到她,她佔據了他的整個心靈,最後,他想起她的名字,清清楚楚,確確切切,就象喊出聲一樣。

大約在一年以前的一個炎熱的夏日,中午,警察局大樓發生了爆炸。莫斯卡坐在停放在林蔭大道上的吉普車裡,感到大地的震顫。他在等一個剛從美國來的年輕的中尉,幾分鐘後,那個中尉出來了,他們驅車回康特利斯卡波的軍政府司令部。有人喊叫著告訴他們爆炸的消息,他們調頭往警察局大樓駛去,憲兵已經封鎖了這個地區,通往警察局廣場的馬路上只見吉普車和軍警的白頭盔。跟莫斯卡一起的中尉出示了證件,他們通過了封鎖線。

墨綠色的大樓威嚴地矗立在華爾特大街的最高處,那裡是一個斜坡。樓很大,呈正方形,中間有停車的院子。滿身滿臉都是塵土的德國人正慌張地湧出門外。有的女人嚇得歇斯底里地哭著。成群的人從大樓里往外擠,而大樓本身卻顯得沉寂無慈。

莫斯卡隨中尉來到一個邊門。門裡面是個拱形的過道,碎轉爛瓦快堆到天花板了。他們兩人匍匐來到裡面的大院。

中間的大院這時堆著一座大山似的瓦礫,有的地方露出吉普車和卡車的頂部,如同淺水裡露出的沉船桅杆,爆炸把三層樓房的牆都削掉了,從下面可以看見樓上辦公室里的桌子、椅子、掛鐘。

莫斯卡聽到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聲音,這種聲音在歐洲大陸的大城市裡習以為常了。莫斯卡一時間覺得這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它低沉、單調而有規律,不象人的聲音,象是牲口的驚叫,他確定了聲音的位置在瓦礫上,連爬帶走來到廣場一側,看見一個胖胖的紅紅的脖子,圍著德國警服的綠色衣領、腦袋和脖子死僵僵的,叫聲是從屍體下面發出來的。莫斯卡和中尉把屍體上的磚頭搬開,可是碎瓦礫不斷地滑下來蓋在死屍上,中尉又從拱形過道爬出去叫人來幫忙。

這時救護人員從各個拱形過道和碎磚牆上進人大院。他們中有穿著紅制服的基地醫院軍醫,有美國士兵,有德國祖架員,還有挖屍體的工人。莫斯卡從拱形過道里爬了出來。

街上的空氣是純凈的。救護車排了一長隊,對面的德國救火車在待命。工人們正在清掃通往內院的各個人口,把瓦礫裝到車上。大樓對面的人行道上放了一張桌子作臨時指揮所,他看見本部隊的上校心平氣和地站在那裡,周圍是—群下級軍官。莫斯卡看見他們全都帶著鋼盔,覺很好笑。有一個軍官向他招招手。

「上去守著情報處,」他說。他把自己的手槍帶遞給莫斯卡。「如果再發生爆炸,儘快跑出來。」。

莫斯卡從正門進人大樓。樓梯上磚瓦成堆,他緩慢地小心謹慎地往上爬。走過走廊時,他一隻眼望著天花板,避免碰上天花板塌落的地方。

情報處在走廊中段,他打開門發現只剩下半個房間了,另一半已經成了大院里廢墟堆的一部分。室內沒有什麼需要看守,只有一隻鎖上的文件櫃。從這裡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下面大院里的一切活動。

他在一張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從衣袋裡掏出一支雪茄點著。他的腳碰到地板上什麼東西,往下一看,驚奇地發現兩瓶啤酒橫擺在地上。他撿起一瓶,瓶子上糊著泥灰和碎磚屑。

莫斯卡在門鎖上橇齊瓶蓋,又坐回到椅子上。

下面大院里似乎一切都停滯了,充滿塵土的空氣使人們如人夢境。在他則才找到的死屍邊上,德國工人正動作緩慢小心冀冀地抬著碎磚塊。一個美國軍官紋絲不動地站在邊上監視,他的淺紅色褲子和綠上衣都被塵土染白了。他身旁站著一個中士。手裡拿著一根盛血漿的圓管子。這種情景大院里到處都可見,就象是一個模子里翻印出來的。陽光照著空氣中粉碎的混凝土的塵埃,落下來染白大院里人們的頭髮和衣服。

莫斯卡喝著啤酒抽著煙。他聽見走廊里有人走路,跌跌絆絆,就出了房門去看。

長長的走廊一端,地板快接上天花板了,一小群德國男女踉踉蹌蹌地從牆壁凹處走出來。他們從他跟前經過,沒看見他,由於過分的驚恐,他們看不到周圍的事物。這隊人的最後是個嬌小的姑娘,身穿卡其布滑雪褲和羊毛上衣。她跟跪了一下,倒了,沒有人轉身扶她。莫斯卡從房門口走上前去把她扶起來。她正要走開,莫斯卡胳膊下夾著啤酒瓶,伸出手去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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