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清了,民國了

1912年1月2日,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文向各省都督發出通電:「中華民國改用陽曆,以黃帝紀元四千六百九年十一月十三日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經由各省代表團決議,由本總統頒行。」

幾乎所有省份在獨立後,都立即改用了黃帝紀元,不過,曆法還是陰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孫中山力主廢陰曆,用陽曆。改元正朔,本是改朝換代的慣例。不過改用「西曆」,還是引起了很大爭議。表面上的理由,大抵是夏曆已用了二千年,何必輕改?反駁者則說西曆「進於世界大同」,而且更符合軒轅黃帝「以冬至為歲首」的原則云云。

私下的說法就多了。有說孫中山本人是基督徒,又在西方受教育,所以堅持用洋曆法;還有人懷疑,「黃帝紀年」是章炳麟核定的,孫黃系竭力反對,會不會要跟光復會別苗頭?

不管怎麼說,孫中山聲稱,如果不用新曆法,他就留在上海,不去南京就職。這種時候自然就有人出來斡旋。不過中國人一向講名正言順,曆法並非小事。僵局始終沒有打破,直到1911年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各省代表聯合會議開會討論曆法,據吳鐵城回憶,「至深宵才算決定,即連夜電復總理」。孫中山接電後,立即啟程,不過他的專車「沿途城市都有地方官吏軍隊迎送」,開得很慢,一行人趕到南京時,「天色已黑」,總以為就職典禮至少要明天了。臨時總統秘書任鴻雋吃過晚飯,倒頭便睡,次日清早起來,才知道大總統就職典禮已經舉行過了。(《記南京臨時政府及其他》)

孫中山顯然刻意要在1月1日這天就職,以完成民國改元的象徵意義。因此儘管已經入夜,儘管路途疲憊,他仍然堅持立即舉行就職典禮。等到各省代表聚齊,已是夜裡十點。典禮時間當然不可能太長。最遺憾的是,南京一時間找不到鎂光燈,典禮竟未能留下一張照片。

拋開曆法之爭,手創民國這樣的大事,還是足以讓當事者興奮莫名。夜深人靜,也沒有足夠的車輛,「各代表在半夜裡由總統府步行回三牌樓舊諮議局」,那夜的月亮很大,有人說,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喜事,不可以毫無動靜,於是有人帶頭高喊口號,眾人歡呼雀躍,有些代表乾脆大聲唱起歌來,沿途居民被嚇醒的不少,紛紛隔著門縫往外張望,還以為南京又鬧兵變哩。

就職典禮這事各省都不知道,不過改元倒是早傳出去了。1月1日上午,蘇州草橋中學學生葉聖陶正準備上課,有同學告訴他已改用陽曆,大家都不相信(政府還沒公布嘛),推出一個人去打電話問蘇州軍政府,那邊答話說:「是的,今天就是元旦。」這個消息讓這些十八九歲的中學生非常興奮,葉聖陶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今日乃吾國改用陽曆之第一日,而吾之日記,亦於今日始改用陽曆矣。」這時,孫中山的就職典禮還沒舉行呢。

葉聖陶是新政府的熱烈擁護者。1月5日,他親自動手,為父親剪去了髮辮。1月8日,蘇州公立中學監督袁希洛自南京回蘇,袁是各省代表聯合會議里的江蘇代表,也是陽曆的鐵杆擁躉,「陽曆更符合黃帝歷」的說法就是他提出來的。師生見面,分外高興,1月9日,葉聖陶與同學們與袁先生攝影留念,大家都穿上西裝,以示「咸與維新」。葉聖陶對新政府的熱愛明顯受到了袁希洛的影響,照完相,葉在照相館就手買了孫中山的小像,「印工紙料皆非常精美」。

元旦沒得及慶賀,真是個遺憾,葉聖陶與同學們決定慶祝「第一元宵」。經過幾天籌備,到了1月15日那日,學校里彩燈遍掛,旗杆高豎,「懸五色國旗及校旗焉,更懸小燈十,其色一如國旗。校門以內則遍經五色燈及萬國旗,門前楊樹一帶亦經繩而懸以燈」。不僅是草橋中學,蘇州城這天也遍燃燈火,「恍入不夜城矣」,學生們循例提燈出巡後,在校門前燃放花炮,觀者如堵,鞭炮聲夾雜著「民國萬歲」的歡呼聲,「樂不可支之狂笑聲拍手聲,聲聲相應」,歸途望去,家家門首,尚紅燈閃閃。

民國元年的正月,於葉聖陶而言,可謂喜事連連。1月28日,葉聖陶正式從草橋中學畢業,成為一名社會人。本來他還頗為就業擔心,但經袁希洛鄭重介紹,蘇州教育課長吳訥士聘葉聖陶為蘇州中區第三初等小學教員。葉聖陶家境不寬裕,有這份教職,家困可以紓解不少。

同時,葉聖陶也與顧頡剛等朋友一起,加入了中國社會黨。這個由江亢虎創建的政黨發展迅猛,蘇州支部1月14日成立,2月初已經發展了三百多名黨員。中國社會黨主張「社會主義」,黨綱聲明「贊成共和」、「融化種界」、「改良法律」、「普及平民教育」等等,葉聖陶他們卻認為自己信奉的是「無政府主義」。

葉聖陶與顧頡剛、王伯祥等友人一同「研究社會主義」,在參加王伯祥一位朋友婚禮時,葉聖陶送的一幅賀字,被當場一位女士相中,找人介紹,把自己的侄女胡墨林許配給了葉聖陶。這可真是革命帶來的又一件好事。

與春風得意的葉聖陶相比,同是十八歲的年輕人,吳宓的日子可不太好過。他從北京輾轉逃來上海,已經有兩個月了。清華復學無望,而且隨著局勢的發展,好像是越來越無望啦——首都都改了地方,庚子賠款還會繼續投往北京的海淀鎮嗎?

回歸清華既然希望渺茫,學業總要繼續。吳宓思量再三,終於決定與幾位同鄉一道,報考設在上海梵王渡的聖約翰學堂。這是教會辦的學校,比較穩當,學的課程與清華也較易對接。

1月29日,吳宓與同鄉到黃浦灘遊逛,下午回寓時落了大雪,絮飛片片,南方的陰冷讓北方青年吳宓很不習慣。當夜三點,對街的馥康里失火,迅即延燒了六七家。寄居在姑丈家的吳宓冒著雪後的冷,披衣站在弄堂口觀火。「當火之時,居人號呼,警吏賓士。火映水汽,半天空皆紅色輝耀,火星四迸。而屋之焚燒或倒落,復時作劈拍震擊之聲」,吳宓不禁在日記感慨:馮國璋攻入漢口時那場大火,自己雖然未能目睹,看看這場小火,也能想像當時的慘狀啊。

第二日清晨,吳宓又到火場看視,火燒後的餘燼,雪化後的水流,混在一起,流得遍街都是。失火的家庭,站在寒冷的戶外,守著僅余的什物,衣冠不整,面色懊喪。聽說,這些住客大都是避聯軍攻城之亂,從南京遷來的……

吳宓的故鄉陝西,此時也在水深火熱之中。甘肅的升允仍在猛烈地向東攻伐,《時事新報》甚至報道說西安已被攻陷。陝西多番告急。旅滬的陝西商人,連日在一品香等處聚會,策劃成立救援隊與運輸隊。民立報的于右任伯伯,吳宓的生父吳建寅都參與其中。

這些事輪不到吳宓管。他的頭等大事是應考,2月5日,四點即起,六點半出發,八點鐘入考場。出乎吳同學的意外,英漢考題都相當淺易。在考場還碰到三位清華同學——看來大家對清華前途都很悲觀。可惜吳宓太緊張,竟然忘了問他們的住址,不然也可以聯絡聯絡,抱團取暖。

兩天後,聖約翰學堂的錄取名單登在《民立報》上,吳宓與清華的兩位同學都取中了。接下來是陪未考中聖約翰的表哥胡仲侯報考麥倫書院,忽忽又過了五六天,中間幾次去民立報館看望父親,多見不著,只聽說有「同鄉敗類」集會反對於右任伯伯,大家公推吳建寅去南京向於伯伯說明情況,以謀對付之策。

待得2月12日,終於見著了父親。吳建寅告訴吳宓,聖約翰的學費不必擔心,陝西商號匯款。吳宓希望能跟父親長談一次,但吳建寅忙著送「豫晉秦隴紅十字會」乘船往西北戰場,只能向吳宓點點頭:「改日吧,改日咱們談談。」

2月13日,上海大雨。幾天來都覺得身體不適的吳宓「枯坐樓中,寂寥實甚,無術消遣」,終於病倒了。吃了幾粒仁丹,似乎也不管用。而且上海的冬天實在過不慣,吳宓口角凍裂,張不了嘴,吃飯說話都很辛苦,「諸種交至,益覺悵悵」。這「悵悵」中大概不包括昨日清帝的遜位,今天孫中山的辭職。

密切關注政權交接大事的上海客,是早就自許「清國遺老」的鄭孝胥。他的日記自然堅持不用陽曆,但人在上海,對新曆要敏感得多。1912年1月1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今日乃西曆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陽曆,宜以今日宣布,聞項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

他「惜哉」的是南北所爭,不在大局,而在私怨。在鄭孝胥看來,「前日朝廷所頒信誓十九條,大權全在國會,政治改革之事已無可爭。今革黨欲傾覆王室,清臣欲保存王室,實則王室已成虛號,所爭者乃對於王室之恩怨,固與改革政治毫無關涉者也。若爭此而戰,則所謂自亂自亡而已。」

鄭孝胥覺得,南北議和尚未成功,南京方面就召集國會,決定政體,企圖以此逼北京政府屈服,還自以為得計,實在愚蠢兼搞笑。「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國會,決定君主政體,亦行頒布,則如之何?」而且,「此次選舉總統,止十七人,孫文得十六票,黃興得一票,遂自稱全國公舉,真可笑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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