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列強圍觀下的戰爭

「子鑒,你還記不記得光緒三十一年,你從日本歸國,我們開登州同鄉會,就在會中訂交。你回日本時,留了三本書給我?」

「如何不記得?我就是那年介紹你加入同盟會的……那三本書是……《革命軍》,還有章行嚴編的《黃帝魂》……還有一本是,是……」

「《三十三年落花夢》!」

「對!哈哈哈……」

「光緒三十三年你又回國,來桿石橋學堂訪我,正好碰上學部侍郎清銳來魯查學,前後任的提學使載昌、連甲陪著他。你望著堂上三人,怒不可遏,低聲問我敢不敢血濺五步,殺此異種!記得么?」

「記得,記得……你當時嚇得拿手把我的嘴堵住,罵我孟浪,我反罵你『畏難苟安』,只掛記著老母幼女……」

「不錯,當時你懷裡揣著六輪手槍,立時便要出手。子鑒,殺三個滿洲學官兒,於大事無補,但如果真幹了,你我只怕等不到今天了……」

「漢塵!你倒說說看,今天又該如何?」

「你心裡明白,你到登州來訪我,就是為了這件大事……子鑒,今天是辛亥年十月十一,海內滔滔,全國廿省已非滿清所有,滿奴命運告終,即在目前。只可惜我山東獨立未及兩旬,就宣布取消獨立……」

「孫寶琦是袁世凱和奕劻的兒女親家,他怎麼肯真獨立?這也是意料中的事。」

「可是山東無事,直隸即不敢動,北都小朝廷就可以高枕無憂!子鑒,你是同盟會山東主盟,孫中山先生對你有厚望,我們當儘力一搏,給袁賊當頭一棒!」

「說得好!漢塵,我久在國外,省內形勢不如你熟。你說,該當如何下手?」

「你我都是登州人,當然知道本地自明以來,即為重鎮。戚繼光當年把水城炮台一直修到了丹崖山下的水上,人稱『海上長城』。袁崇煥經營遼東,以毛文龍守登州,以為犄角之勢。甲午之戰,日寇取威海,也是先以海軍襲登州。所以我們當先從水上取登州,再攻黃縣、萊州。你家是黃縣的,當然知道黃縣富紳巨室,商店林立,軍費可以從那裡籌集。到那時,膠東就可以與遼東聯成一氣!聽說孫中山先生已經任命藍天蔚為關外大都督,我軍佔據登州,與旅順、大連、海城一衣帶水,號召關外健兒,一鼓作氣,可以直指京師!子鑒,你如果同意我這個計畫,我們立即就可以著手,男兒熱血,正要灑在這種時候!」

「漢塵,漢塵,果然胸中有百萬甲兵……我沒有看錯你,走,今夜我們就要擬出取登州的方略來!」

1911年12月1日,山東同盟會主盟徐鏡心(字子鑒)在登州華提士藥房,與同科秀才、煙台東牟公學教員孫丹林(字漢塵),加上當天加入同盟會的藥房主人柳仲乘,三人喝著遼陽白酒,籌劃攻登州的方案。

子鑒,你說說,煙台是怎麼回事?

山東的事兒,得從濟南說起。

平心而論,說各省革命,山東「寂然」,是不對的。山東的問題在於巡撫孫寶琦固然無心獨立,諮議局又很不得人心,地方各勢力的博弈缺乏制衡,很容易失控。試看取代諮議局的「山東全省各界聯合總會」,居然舉出一個在外宦遊多年、11月2日才應邀回鄉的前靜海知縣夏溥齋當會長,足見會中本地各方勢力是如何頡頏不讓。

早在11月5日,徐鏡心就代表同盟會在各界座談會上提出《山東獨立大綱》七條,這七條決絕無比,不僅要「與滿清政府永遠斷絕關係」,號召「凡我同胞,對於滿清均有復仇之義務」,「滿清課稅一律停止交納」,對於不聽各界聯合會調遣的軍警團練,「與滿賊一體仇視之」,雖然聲明了「對於外國旅遊紳商,均負保護之義務」,但言明山東之土地財產「無論抵押給何國、借何款」,「概不承認」。山東舊勢力根基既深,德、英、日等外國利權復重,這個獨立大綱若公開出去,頓時就會激起軒然大波。

經過所謂「和平派」的反覆修正,交由孫寶琦代奏朝廷的「八項要求」,雖然已經抹去了對抗色彩過濃的條款,但仍然顯得非常激烈——辛亥年,北省的革命訴求往往比南省更為激進,原因多種多樣,如受壓迫盤剝更深,利權外溢更甚,而最主要的一點,是紳商階層於對立雙方(官吏、革命黨)的制約能力都不強,往往成為雙方都可以憑藉暴力壓服的對象。

這八項要求是:

一、政府不得借外債充軍餉,以殺戮我同胞。

二、政府須即速宣布罷戰書,無論南軍要求何條件,不得不允許。

三、現駐在山東境內之新軍,不得調遣出境。

四、現在山東應解協款餉及節省項下,暫停協解,概留為本省練兵賑荒之用。

五、憲法須註明中國為聯邦政體。

六、外官制、地方稅,皆由本省自定,政府不得干涉。

七、諮議局章程,即為本省憲法,得自由改訂之。

八、本省有練兵保衛地方之自由。

會議並聲明,如清政府三日內不答覆,山東即宣布獨立。

這八項要求,看得孫寶琦直搖頭。如果清廷居然答應八項要求,那麼它所受的限制,比山東直接獨立還要嚴厲得多:政府不僅失去了山東的立法權、財權、兵權,而且要用憲法確定山東自治的合法性,還必須任由南軍提出要求,且不得借外債。說句笑話,這比列強以往各種令大清喪權辱國的條約還要嚴苛。山東人這是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人質,用來要挾朝廷。

經過紳商代表們苦勸,孫寶琦才同意將此條款代奏。

朝廷果然在三日內就有了答覆。很顯然,清廷並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失去山東,它的分條回覆極為緩和:第一條,外債已交資政院公決緩議,確無以山東土地作抵之說(這是山東人的一塊心病),決不作為軍餉之用。第二條,朝廷已宣布罷戰,南軍將來提出的條件,將徵集各省意見,如意見相同,即可照準。第三條、第八條照準,已有電諭停止調遣。第五、六、七條,應先在憲法中規定,將來討論憲法時,會「徵集各省意見共同議決」。

應該說,朝廷對山東做了很大的讓步,能同意的都同意了,第五、六、七條涉及的官制、立法權、稅權,如果將來是立憲政府,自然應該由憲法確認,如果仍然是專制政府,它同意這三條,則無異同意山東獨立。不作答覆,委之將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然而革命熱情已經燃起的山東人大為不滿,認為清廷是在不負責任地推諉敷衍,「山東獨立」之聲再度高漲,連日開會,推動此事。孫寶琦也看出來了:不獨立一把,過不去這關。而且第五鎮新軍也已傾向獨立,這種關頭大家都得聽槍杆子的。他雖然口頭對聯合會代表稱「惟有以身殉職,縱令不死,也不能領著大家獨立」,私下卻急電內閣:「萬不得已,擬即組織臨時政府。凡用人、調兵、理財,暫由本省自行主決,不復拘守部章與約,為保本境秩序、不予戰爭,一俟大局定後,中央政府完全無缺,即行撤消。」

孫寶琦很快就兌現了他的承諾。山東於11月12日宣布獨立,11月24日又宣布「取消獨立」,一共才十二天。如此倏起倏滅,考其原由,第五鎮新軍內訌應占首位。軍中反獨立一派漸佔上風,這事的背景是11月16日袁世凱出山,組織內閣,一紙令下,第五鎮里的親袁派全部超升,權力結構頓然改變——莫要忘了庚子之前袁世凱就是山東巡撫,培植的勢力遍及山東。

山東離北京太近,魯省紳商大抵惟旅京大佬馬首是瞻(這也是為什麼夏溥齋會當選聯合會長的重要原因),山東獨立之後,旅京山東同鄉「非常震驚怨恨」,認為山東根本沒有獨立的資格,通電反對之餘,還要求清廷速派重兵,戡定大亂。北京同鄉的反應,影響山東人心不小,當反對獨立的「山東全體維持會」成立後,聯合會連夜開會商討應對之策,意見卻大相分歧。革命黨人主張按獨立時的公告,參加民國軍政府,就地組織武裝暴動,原諮議局成員卻主張北上晉見袁世凱,請這位前巡撫向朝廷進言,平息山東亂局。意見南轅北轍,聯合會就此解體,各行其是。

濟南取消獨立了,可是煙台還獨立著呢。

革命黨人的主要活動範圍在膠東,又分為兩塊:一是以煙台為中心的登州、黃縣、文登、榮成、威海等沿海地區;一是以諸城為中心的青州、高密、即墨、膠縣等膠濟沿線地區。

膠濟沿線的革命受到了在山東勢力最強的德國的抑制。清末革命黨在青島這個德佔自由港活動,較之內地方便,但一旦進入政權爭奪階段,德國人的態度馬上鮮明起來。青島的震旦公學是同盟會中心據點,清政府一直無法下手摧毀,卻於12月14日被德國膠澳總督下令強行關閉。1912年1月28日,即墨被革命黨攻佔,宣布獨立,青島德國當局立即派出130多人的騎兵隊來即墨,聲稱根據條約,租界外百里內駐軍,快槍不得超過510枝,民軍也不能違反此約。

官司一直打到南京臨時政府。孫中山回電,要求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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