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勝變了荊軻

正如民國軍政府《敬告皖省父老文》中所說:「皖省扼東南之沖,為吳楚之襟喉,西顧鬻霍之險,中據江淮之利,地勢之優,為諸省冠」,而且有清一代,文有桐城,武有淮軍,皖人之影響及於四疆,再加上「平民革命」,可追溯至陳勝吳廣;「攘夷卻虜」,前有明太祖朱元璋的榜樣。地理人文,安徽都是有意天下者必爭之地。

清末的安徽革命,與諸省有些不同。安徽的豪傑,很多跑到外地去,做出驚天事業,如合肥萬福華在上海刺殺廣西巡撫王之春,桐城吳樾在北京行刺留洋五大臣,壽州孫毓筠在南京刺殺兩江總督端方,合肥倪炳章於廣州發動燕塘起義,合肥范鴻仙於江蘇組織江浙聯軍,休寧程家檉於京師卧底肅親王府……哪一樁不是革命史上的大事件?

反過來,皖省的革命,推動者中卻有許多外地人。如今要說的,頭一個就叫徐錫麟,沒人不知道他。還有一個韓衍,現在很少人知道他。

徐錫麟為什麼會去安徽?

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紹興府學堂副監督徐錫麟聯手陶成章、龔寶銓等人,創辦大通學堂。看上去順理成章:前一年朝廷准各地私立學堂,徐錫麟身為一府的教育主管,創辦大通學堂,也算響應政府號召,何況他去年已經創辦「東浦熱誠小學堂」,又籌划過「越郡公學」,雖然未成,足見該員熱心教育,足堪嘉獎。

內里卻滿不是那麼回事兒。據陶成章《浙案紀略》記錄,「錫麟開辦大通學校之本意,原為劫錢莊匿伏藏獲之所」,因為技術力量不夠「同志中無通駕駛術者」而作罷(也不知道他們原計畫要怎麼劫錢莊,還需要通駕駛術者)。既然搞不成窩點,徐錫麟就想魚死網破了,「欲於開學日集紹興城大小清吏盡殺之,因以起義」。

他讓陶成章幫他通知浙江各府黨人同時響應。陶成章雖然人稱「煥強盜」,與王金髮齊名,倒還沒這麼熱血衝動。他力勸徐錫麟說:浙江並非「衝要之地」,對周邊地區輻射影響不足,「欲在浙江起事,非先上通安徽,並以暗殺擾亂南京不可」。

徐錫麟聽從了陶成章的建議,將大通學堂改成了大通師範學堂,姑且培養人才。想必在兩人的討論中,去安徽——暗殺——起事——吸引南京注意——浙江同時響應,這樣的想法,已經有了雛形。

徐錫麟是一位典型的實幹家。一旦想好計畫,馬上丟下剛開學的大通學堂不管,一心盤算怎麼去安徽起義。眾人計議,最好能夠進入陸軍,掌握軍權,可以「行中央革命及襲取重鎮二法,以為搗穴覆巢之計」。這種想法跟吳祿貞是一樣的,不過吳祿貞本人是日本士官生,跟蔭昌同學,又已經做到了副都統的高位,而這幫紹興人都還是白丁。大通學堂諸人,徐錫麟最大,已經三十三歲,陶成章也有廿七歲。然而徐錫麟說「不要緊」,他找了個富商許仲卿捐了五萬兩銀子,給光復會五位同志都捐了官,他自己是道台,陶成章與另一人是知府,另外還有兩個同知。

捐這個官不是為了「指省候補」,那樣任用太慢,而且也進不了陸軍。他們捐官是為了讓浙江巡撫壽山送他們去日本學陸軍,因為朝廷其時極重留學生,日本回來的人大都能得重用。要達此目的,光有官銜沒用,徐錫麟又去求他的姻親、前湖南巡撫俞廉三。他答應幫俞活動浙江鐵路總經理一職。俞廉三果然極力幫忙,不但幫他們說服壽山批准五人赴日學習陸軍,還寫信給駐日公使楊樞新,一力拜託。

依徐錫麟與陶成章之意,五人團以及隨行心腹如陳伯平、馬宗漢都要赴日,大通學堂不妨關閉,免得樹大招風。嵊縣竺紹康等人卻覺得留此校以招徠志士也不壞。徐錫麟也便由他們去,反正他一門心思回國後去安徽搞事。

日本之行並不順利。陸軍留學生監督王克敏怎麼看這群人也不像留學生——一是年紀大,二是舉止太土,參見魯迅《范愛農》,作者稱他們「這些鳥男人」——便以「自費生」為由,阻止他們進陸軍預備學校振武學校。徐錫麟又拍電報給俞廉三,俞廉三又電浙江,請巡撫致電駐日公使,證明他們是公費生。王克敏又在體檢上做文章,結果五個人都不合格,尤其徐錫麟近視得厲害。

怎麼辦?陶成章等四人決定留下來學習法政或警務(陶成章好象沒有進什麼專門學校,後來清廷通緝令里說他「學日本催眠術」,這也很奇怪)。徐錫麟倒不是不想留下來,但他的眼睛近視得太厲害,年紀又大,誰會取他?還是要回國。走之前,兩位光復會大哥又討論了一次。徐錫麟認為軍權不可得,掌握警察權也不錯。陶成章則認為要麼直接統軍,要麼搞團體暗殺。兩人說著說著爭了起來,但也沒爭出個結果。

徐錫麟的性子,說是果決也可以,說是急躁也可以。後來革命同志為他寫傳,提到兩件事,一是他小時跟家裡長工弟弟平長生要好,兩人都喜歡學武。某夜,兩人看見一個和尚從門前走過,平長生對徐錫麟講:這個和尚一定有本領,你看他一個人深夜行走,也沒人敢欺侮他,說不定會飛檐走壁哩!徐錫麟馬上想到平日聽到的少林寺和尚之類的故事,爬起來就去追和尚,要拜他為師。家裡人第二天才發現徐小官不見了,派人去找,一直追到蕭山才把他尋了回來。

另一件事是1904年俄軍佔領奉天,徐錫麟聽說後失聲慟哭,在家裡立了個靶子,畫成俄國士兵形狀,每天拿短銃射它幾十次,室內彈丸橫飛,有時反彈過來打在徐錫麟肩上,他也面不改色,居然就此練成了一手好槍法。他這樣的性子,陶成章稱為「性情精悍,凡所行事,咸操極端主義」。

徐錫麟籌資捐官,動用俞廉三的關係,赴日留學,回國候補,花了偌大本錢,當然不只是為了刺殺一位安徽巡撫。他在被捕後的供詞里稱「我蓄志排滿十餘年,今日始達目的,本擬再殺鐵良、端方、良弼,為漢人復仇」,固然是面對敵仇,不必盡吐心事,即如供詞里又說「革命黨本多,在安慶實我一人」,乃不欲牽連他人。

後人偽作的《孫中山致徐錫麟》一函中稱「安徽一省實為南省之堂奧,而武昌為門戶,若閣下乘機起事,武昌響應,一舉而得門戶堂奧,則移兵九江、浦口等處,以窺金陵,則長江一帶可斷而有也」,其實可看作時人對徐錫麟入皖之舉的揣測,陶成章在紹興為徐錫麟的謀劃也大致類此(此信發現於安徽巡撫衙門檔案,如系清官吏偽造,則多半是逆推革命黨的意圖)。1907年末《新世紀》第14號上刊出《徐、秋二君事略》亦稱「以君蓄志之久,取道之迂,而僅僅殺恩銘一人,良非君本意」。

總之,徐錫麟入安徽官場,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重點在於長江中下游的易手。這也是光復會的一貫主張。然而徐錫麟歸國後的一系列舉動,甚是奇怪。一方面,他確是在儘力實現入皖計畫,如六月赴京,改省分發安徽引見,徐錫麟在致友人函表示:「麟此次到京,奔走終日,無片刻之暇,大約安徽兵權或可到手」,他還請託在日某位朋友學造紙幣,以備將來起義成功發行軍用票,不容易被人造假。

另一方面,徐錫麟又多有歧動,比如同是六月,他又跑去保定,試圖刺殺練兵大臣鐵良,不成,又前往天津,打算刺殺直隸總督袁世凱,袁世凱「疑之拒不見」。徐錫麟難道不知,這兩次刺殺,一旦發動,不管能否得手,籌劃經年的入皖計畫必成泡影?

更奇怪的是,徐錫麟八月往武漢訪俞廉三,跟他大談要在北京開報館,請誰誰誰當主筆,又致函友人,稱打算在奉天組織一間墾務公司,「寓兵於農」,資本需三十萬至一百萬。若說這些舉動,都是為了迷惑外界,掩飾他入皖的目的,則徐錫麟十一月跑去杭州見浙江巡撫張曾敭,明顯也有不軌意圖,否則以徐錫麟曾賄賂前任巡撫壽山的交情,壽山焉有不拜託張曾敭看顧之理?可是張曾敭居然跟袁世凱的反應一樣,「疑之,拒不見」。

徐錫麟屢次謀刺清廷大員,這才啟程往安慶就職。但是他的表現,一點都不像是要去安慶謀奪軍權,反攻江浙的樣子。據呂公望回憶,徐錫麟在杭州白雲庵告別光復會諸友時說:「法國革命八十年始成,其間不知流過多少熱血。我國在初創的革命階段,亦當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的花實。我這次到安徽去,就是預備流血的,諸位切不可引以為慘而存退縮的念頭才好。」(《辛亥革命浙江光復紀實》)

徐錫麟去了安慶,恩銘委以陸軍小學堂會辦之職。這是光緒三十二年(1906)十一月的事。轉過年,光緒三十四年二月,徐錫麟便將妻子徐振漢遣回紹興家鄉。陶成章後來解釋說,徐是因為「每月所入不過數十金」,養不起妻兒才行此舉。但後人大都認為他是在為行刺恩銘作準備,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

陶成章記載,徐錫麟在安慶初時非常不如意,官場的那套禮儀他沒學過,常常在覲見酬酢時出乖露醜,被同僚笑話,想按起義計畫去聯絡安徽的新軍,又因為「口操紹興土音」,跟新軍弟兄雞同鴨講,無法像在浙東聯絡會黨那樣見效。因而徐錫麟鬱鬱不樂,「屢思歸浙」,在皖同鄉都勸他不要著急,關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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