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北殺人事件

他出生在江蘇省淮安府山陽縣的駙馬巷,小名叫大鸞。

他家本是浙江紹興人,祖父來山陽當知事,就此落地生根。父親常年在外謀事,很少回家。母親是前清河縣知事萬青選的女兒,因此他幼時也去清河縣清江浦鎮住過一段時間。

清江浦和山陽縣在清末之前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清江浦(今淮陰)駐著朝廷委任的江北提督,軍事上與駐南京的江蘇提督劃江而治。一省而有兩提督,什麼意思?這說明蘇北地區的重要。自古以來,號稱天塹的長江從來起不到決定南北勝負的作用,決戰的戰場往往在長江與淮河之間的地區,得江淮者得天下。

1905年,清廷甚至有計畫,將江蘇分為兩個省,北部稱江淮省,巡撫就駐在清江浦。雖然此議因為太多官民反對未果,但清江浦的樞紐地位非常明顯,以前的漕運北上,這裡是轉運點,北方運河水淺,只准漕運通行,客船貨船,到此都得棄舟登陸,換乘大車或馬驢進入山東。更重要的是,江北提督、江淮提督分屬北洋大臣、南洋大臣統轄。以清末論,清江浦便是袁世凱的勢力範圍,而袁世凱對此地的看重,從江北提督的人選可以看出:先是「北洋之龍」王士珍,繼任者是「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三傑倒有兩名經歷此職。

山陽當然也是重鎮,人稱「七省之咽喉,京師之門戶」,因為漕運總督署,就設在山陽城內。清後期,漕運轉為海運,山陽熱鬧不如往昔,然其「襟吳帶楚」的地理位置仍十分緊要。

說到此,我們不禁很期待這位十三歲的大鸞,生長於「東南第一州」,官宦之家,素愛詩書,而且有一位與同盟會走得很近的表舅,他會怎樣觀看辛亥光復這幕大劇在運河岸邊上演?

很遺憾,大鸞在1910年春天去了東北投親,他的一位堂伯父在奉天省銀州,就是今天的大城市鐵嶺。秋天又搬到了奉天(瀋陽)一位伯父家,入新建的奉天第六兩等小學堂讀書。辛亥年武昌事變後,大鸞剪去了辮子,並在一次修身課回答老師「讀書為何」的提問時,說出了那句名言:「為了中華之崛起。」

少年周恩來知不知道,遙遠的故鄉,正在經歷何等的擾攘不安,與血的洗禮?

九月初十(10月31日),袁世凱出山前夕,段祺瑞奉調入京,將往武漢前線接替馮國璋,朝廷調狼山鎮總兵楊慕時任江北提督。楊慕時未到任前,由淮揚海兵備道奭良護理督印。當時清江浦駐新軍十三混成協,相當於後世一個旅的兵力。奭良是旗人,已經六十多歲了,「平日專肆飲博,喜人逢迎」,現在忽然要他來暫管一協新軍人,實在是勉為其難。

段祺瑞離開才四天,九月十四晚九時,突然有數十名新軍士兵,跑步到道台衙門,列隊,舉槍,放!放了兩排槍,並未傷人,各回本營。

這是什麼意思?奭良摸不著頭腦,跟幕僚們商量,大家覺得阿兵哥鬧事,無非要糧要餉。於是第二天,奭良買了九十多頭豬,大擺筵席,犒賞全協官兵,又承諾本月多加一個月的餉。這是收買軍心的意思。

沒想到當夜十三協的騎兵、炮兵同時舉事,進攻城池,黎明時甚至動用了火炮轟擊城樓。奭良帶著家眷從南門衝出,由洪澤湖面駕船逃遁。十六日晨九點,清河知縣率滿城紳民懸掛白旗,宣布清江浦光復。

可是領頭起事的兩個人,一個姓趙,一個姓龔,在十三協里只是輜重營、工程營兩個隊官,身份不明,起義成功後竟然不知去向,大部分士兵來自北五省,本來就是跟著起鬨,哪有什麼革命思想,隊伍一進城,立刻由起義轉為兵變,大肆搶劫,商鋪民宅,無不被災。連江北提督署存的十多萬兩庫銀,也被搶走大半——有人說,十三協這些兵哪裡是在革命排滿?根本就是沖著庫銀來的。

擾攘了幾日,終於由不曾參加嘩變的一部分新軍,聯合城南的數營巡防隊,殺入城內,平息騷亂。然後,軍官們會合城裡紳商,推舉出督練公所參議蔣雁行為臨時江北都督。

蔣雁行是段祺瑞的部將,當年王士珍離職段祺瑞未到任時,就是由他與靳雲鵬共同管理清江浦守軍。他當了都督,並未得上海或蘇州方面的認可,據上海《民立報》載,旅滬清江人士組織的「江淮規復團」開會,甚至直斥蔣雁行是假革命,因為蔣都督的告示上落款居然是「欽加三品銜暫任公舉江北提督」,「可知其尚屬清國官吏而於民軍實無絲毫感情,其不可靠可想而知」。清廷派去繼任江北提督的楊慕時,此時也到了清江浦,被當地士紳推舉為臨時民政長。清江浦的政權,委實是換湯不換藥。

眼看局勢穩定,突然有部分亂兵,主要是徐州人,去而復返,駐在城北的桑園。領頭的一個人叫劉炳志,去找蔣雁行,要餉要糧。蔣雁行先是表示城內商家被搶厲害,無力承擔,後又說劉的軍隊「有多少人,也沒有個花名冊子,我有錢也不能給你」,這句話把劉炳志惹毛了,掏出槍來往桌子上一拍:「沒有餉,我不回去,請你打死我吧!」蔣雁行大吃一驚,只好息事寧人,撥給他一些錢。

劉走後,蔣雁行立刻召開緊急會議,認為這支軍隊是個禍害,誰是他們的頭兒?有人說「陳興芝」。蔣雁行就調兵打算圍殲桑園,苦於力量不太夠。

正好陳興芝來見蔣雁行,說要討論改編事宜。蔣雁行認為他又是來要錢,沒說幾句話就翻了臉,將陳興芝綁到後花園荷花池槍斃了。

哪知殺錯了人!陳興芝是革命黨人,徐州中學學生。他在家鄉睢寧碰到一批從清江浦跑回來的徐州兵,就勸他們說:「如果分散回家,將來追查起來,連命都難保,還不如回去幹革命,大有可為,比搶劫划算。」連勸帶嚇,居然把這幫散兵游勇又聚攏起來,由他帶回清江浦來革命。只是餉糧解決不了,才派劉炳志找蔣雁行通融,誰知談崩了,連累陳興芝被殺,他帶的部隊也被繳械遣散。

民國成立後,徐州籍眾議員陳士髦(傳說是陳興芝的弟弟,誤)不斷向江蘇都督程德全、民國總統袁世凱上訴,要求為陳興芝申冤,還寫了本書,向社會血淚控訴。然而蔣雁行是段祺瑞的老部下,誰敢動他?說不得,把當時的清江民政長,就是那位本來要當江北提督的楊慕時,做了替罪羊,先是撤了他的職務,再是命令江蘇檢察廳拘楊候審。楊慕時只好連夜逃出南京,後來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這樁訟案平息。

這幾乎就是山陽縣周阮案的翻版,只不過後者要慘烈得多。

清江浦一亂,四鄉也大不安生。鄰近州縣生怕亂兵滋擾,紛紛組織團練自保。其中最緊張的自然是四十里外的山陽。城內幾乎沒有駐軍,如果有亂兵或亂民來攻,該怎麼辦?

這裡我們碰到了一個熟人:還記得景梅九在北京辦《國風日報》,發起的「拔丁運動」嗎?是的,那位被拔掉的山西巡撫丁寶銓,就是淮安府山陽縣人。他從陰曆六月去職還鄉後,家裡新造了花園,好不愜意,哪知還沒過上兩個月富家翁的好日子,就聽說武昌有變,緊接著便是上海、蘇州,嚇得舉家逃往上海租界。不過他逃的時候恐人知覺,未能多攜行李,第二天才有幾個家僕運大皮箱四口上船,此時山陽已經成立「大局」,民團日夜巡邏,正好拿獲,將皮箱搬回大局封存。幾個月後,大局有職員穿著狐皮袍招搖過市,局董們趕緊開箱檢查,滿箱都是瓦礫,而局裡職員已經大多辭職了。

受丁寶銓影響,城裡豪紳紛紛逃亡。有下屬官吏上府衙稟事,才發現淮安知府劉名譽已經攜眷潛逃,還捲走了大部分府庫藏銀。剩下的士紳只得依賴「大局」,集資成立民團,招募鄉勇百多人,好吃好喝招呼著,日夜巡邏,四門設立分局,「城頭上燈籠火把,川流不息」,碰到可疑不順眼的鄉下人,就抓到漕運總督衙門大院照壁前砍頭,一連殺了二十多人。

防備四鄉亂民,民團足夠了,但如有清河亂兵到來,估計無法應付,而且這些鄉勇本身多是地痞,自己就把山陽城弄得烏煙瘴氣。這時本鄉就有革命黨人站出來,為首的是周實與阮式。

周實是兩江師範學校學生,他是南社的創社社員,被稱為「社中眉目」,今年方廿七歲。周實本來想在南京城內聚眾起事,以配合江浙聯軍攻城,不想南社大佬柳亞子一封書信,把他招到上海。柳亞子認為蘇北處南北之間,位置緊要,形勢複雜,勸周實回鄉革命。於是他在11月7日,清江浦兵變的次日,回到山陽。

他的好友阮式,是他寧屬師範學校的同學,世代書香,家境富饒,雖然沒有離鄉外游,但在山陽高等小學當教習,兼著上海《女報》的編輯,在地方上也是名人。宣統元年(1909)南社成立,周實曾有書信給阮式,請他在山陽創立南社分社「淮南社」。

周實有革命黨身份與革命計畫,阮式有家財與地方的人脈,而且山陽「禍在眉睫」,必須儘速安定,再謀光復。正好因為上海南京的戰事,不少在寧在滬的山陽學生都返回家鄉,周阮二人召集這些學生,再加上阮式在山陽高等小學的弟子,也有八九十人,立即成立「學生隊」,自行巡邏,兼防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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