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完成革命」

這一天,有三種演算法。

在那些北京或天津衛的本分商民口裡,帳簿中,皇曆上,今天還是「宣統三年辛亥十一月十二日」;那些剪掉了辮子的留學生,那些潛伏在租界里的革命黨,他們更喜歡將今天寫成「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不過,他們應該也收聽到了南方的決定,這是西曆的1910年12月31日,是中華民國成立的前一天,是滿清入主中國的最後一日。

凌晨。天津。小白樓。

天一亮,白雅雨便將登上老龍頭開始的火車,奔赴灤州。起義日期訂在後天。

南北雙方已經達成協議,擇日召開國民會議。江蘇、安徽、湖北、江西、湖南、山西、陝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的代表,由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召集;直隸、山東、河南、東三省、甘肅、新疆,由清政府發電召集。這大致是雙方的控制範圍。

眼看一個聯合立憲國家即將誕生,但在清政府控制的腹地,一群人還孜孜不倦地謀劃著暴動。

白雅雨眼睛緊盯著胡鄂公:「你看,灤州一旦獨立,戰守之勢如何?」

胡鄂公沉吟了半晌,答說:「很難說啊……灤州南鄰京奉鐵路,一馬平川,並無山河關隘可以固守,北京、天津、遼寧、奉天之敵,朝發而夕至。到時四面受敵,說戰,無可戰之地,說守,又無可守之資。這是一可慮。

「施、王、張三營,可戰之士,不過千把人,尤其上兩次你們從灤州回來,都說張建功心存觀望,並未傾心革命。一旦大敵來犯,再有內叛,必然戰守兩難。這是二可慮。

「灤州新軍不穩,朝廷和袁世凱又不是不知道,第二十鎮統制張紹曾協統藍天蔚被罷免,第六鎮統制吳祿貞被刺殺,說明他們一直防備灤州新軍倒戈,之所以遲遲沒有討伐,只是因為朝廷已經將灤州新軍分割駐守,又有岳兆麟、王懷慶等人牽制,他們認為灤州已不成氣候。敵人防備在先,這是三可慮。有此三慮,所以,很難說啊。」

「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嗎?」

「唔……只有避實就虛……」

「說說看!」

「灤州不可戰,我惟有在獨立之前,將昌黎、雷庄一帶的鐵路掘斷,將灤河上的橋毀掉,阻止敵軍來犯。灤州不可守,我唯有在獨立之後,引軍北撤,直到長城,利用長城的有利地勢與敵軍迂迴作戰,等待北京、天津、通州的形勢變化,再作策應。這就是避實就虛的法子。」

白雅雨笑了:「也就是說,獨立完就撤,躲著清軍,以待時變……鄂公,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可以,而且算是上策。要是我這麼做,旁人將笑我灤州義軍為無膽無勇之輩……北方的革命力量本來就薄弱,這一來,還能喚起民眾投身革命嗎?」

白雅雨雖然笑著,兩眼卻炯炯放光。胡鄂公知道他已經下了決心。武昌事變後,他倆一起在津倡議成立共和會,眾人都說京津革命黨人少力薄,響應武昌頗有難度,白雅雨毅然說「拿破崙字典里無難字,吾人不可不起任北方之責」。共和會成立之後,白雅雨立即打髮妻兒南歸(他是江蘇南通人),他獨自一人留在北方奔走革命。

胡鄂公說的那些可慮,白雅雨豈能不知?灤州新軍自吳祿貞死、張紹曾走之後,勢力薄弱,內外憂困,單獨起事前途堪憂。共和會一直在聯絡曹州的會黨,已經召集了數百人,又百計籌集了一千多元發餉,再加上靜海同志發起的民團,三方同時發難。

依白雅雨的計畫,灤州新軍有鐵路優勢,舉義後直赴天津,與曹州會黨、靜海民團聯合舉事,佔領天津。天津有租界,有洋人,清廷投鼠忌器,比彈丸之地的灤州更易堅守,同時通知南軍速由海路北上,攻佔山海關,攔住京奉線,瓮中捉鱉——英法聯軍、八國聯軍早已替革命黨證明:津沽一失,北京無險可據。

而天津,革命黨人經營已久,早在張紹曾上奏十二條之時,革命黨人王葆真等人就與天津的日本、美國領事達成協議,不干涉革命軍的行動,順直諮議局議長閻鳳閣等人也很支持天津獨立,並承諾若張紹曾率部在天津組織政府,順直諮議局將完全擔任籌撥軍餉,按時供應。

張紹曾去職後,情況當然變化很大。但白雅雨認為按步驟行事,未嘗不可以一搏。未料突然接到通知,灤州新軍自行確定十一月十二日舉事,反而令白雅雨措手不及。不過事已至此,白雅雨決定往灤州,與新軍兄弟共存亡。

誰也勸不住他,因為「拿破崙字典中無難字」。

1911年1月1日清晨,胡鄂公送另兩位同志孫諫聲、陳濤去灤州。昨夜,他們歡飲達旦,載歌載舞,既為慶祝中華民國成立在即,也為去灤州的同志壯行——今日的灤州已成死地,肯去的人並不多。

臨行之時,胡鄂公還是把他對白雅雨說過的話,又對孫諫聲他們說了一遍。他的意思很明白:灤州不能戰亦不能守,不如避清軍鋒銳而守時待變。「大局如斯,灤州之事,無關革命之得失。」他希望他們能勸服白雅雨,保留義軍的有生力量。

1月2日,他聽到了灤州獨立的消息。三個營長的職務分別是:王金銘灤軍都督,張建功副都督,施從云為灤軍總司令。白雅雨是參謀部長兼外交部長,孫諫聲則是軍務部長兼理財部長。

同時,他也聽到了不好的消息,駐紮良王莊的李國靖營接到命令,十個小時內全營開拔,調防馬廠——那裡是清軍駐防重地,無法起事。

1月3日,胡鄂公帶了兩位同志自天津赴秦皇島聯絡。但他放心不下灤州,打算中途在灤州下車待一天,再好好與灤軍首領與白雅雨計議一下,不可逞血氣之勇,還是避至長城,做長期打算。

這幾天都是通宵達旦,胡鄂公實在是太困了。他一上車就睡著了,但沒忘了吩咐隨行同志:到灤州叫我一起下車啊。

醒來卻聽見「嗚……」汽笛響,覺得不對,睜開眼一看,火車正在緩緩離開灤州車站。他橫眼看另外兩個人:「不是在灤州一起下嗎?」

那兩人迷迷糊糊,如夢方醒:啊?這是灤州嗎?我們,我們頭一次坐津奉車,這裡就是灤州啊?

算了算了,秦皇島離灤州也很近,明天我們再坐車回來。

明天,到秦皇島車站買往灤州的票,售票員說,運兵繁忙,全路今天起停止賣客票。聽了這個消息,胡鄂公心裡亦喜亦憂。灤州是去不了,但如果灤州那邊能用己之計,毀路拆橋,或許可以拖延敵軍於一時。

可是站里人說,沿路各站電報電話,都報告照常通行。

完了,灤州不行了。

胡鄂公在秦皇島車站跌足長嘆之時,灤州義軍正在灤州車站誓師西進,打算進逼天津。都督王金銘正要下令各營登車,車站掩護隊押來了一個農民。王金銘定睛一看,這不是第三營督隊官李得勝么?可是,他怎麼穿著一身破棉襖,臉上還抹了煤黑?

李得勝的布袋有撕碎的信紙,一看就知道,寫的都是灤州的軍情,收信人,是通永鎮總兵王懷慶。

姦細!王金銘不屑地說。李得勝是第三營張建功手下的人,王金銘不便擅自處分,吩咐將他送給張副都督處治。

李得勝一送過去,張建功就叛了。

張建功頭天就做了準備,他借口義軍駐紮的北關師範學校地方不夠,第三營移入灤州城內駐營,第二天再會合西進。一接到李得勝被捕的消息,張建功立即下令:關閉城門,向一二營開火!

城內城外,乒乒乓乓打了三個多鐘點。王金銘、施從雲與白雅雨商量,這樣自相殘殺下去徒誤時機,不如集合余部照計畫進擊天津。於是剩下的七百餘人登車出發。

開行一個多鐘點後,車停了,鐵路被拆斷,墨黑的夜裡,兩翼埋伏的敵軍蜂湧而出。這裡是雷庄東八里的地方,灤軍主力覆滅於斯。

灤州城內,張建功連夜大搜黨人,留守軍政府的軍務部長孫諫聲於1月5日晨被殺。叛軍挖出了他的心肝,將屍體丟在城門下示眾。

白雅雨從雷庄戰場逃了出去,打算潛回天津再謀舉事。第二天,他在一座古廟被王懷慶的淮軍捕獲。

四十四歲的白雅雨,公開身份是天津北洋法政學堂兼北洋女子師範學堂地理學教授。他被捕後,北洋法政學堂監督急請直隸總督陳夔龍營救,稱白雅雨是往灤州考察地理。但白雅雨面對王懷慶,坦承了他是革命軍參謀長。

臨刑之時,劊子手踢他的膝彎,要他跪下,他不肯跪。行刑軍士已經紅了眼,他們切下了他的一條腿。

白雅雨倒在地上,大聲呼喊:「同胞!共和殊大好!不然,吾豈失心者?若男又當如此!」雅雨是他的字,他本名叫白毓昆,同志敵人中,認得「毓」字的不多,很多時候都寫成「白玉昆」,連殺頭的紙令箭上,也是寫著「白玉昆」。

1912年4月,北洋法政學堂、北洋女子師範學堂兩校舉行白雅雨先生追悼會,有人把流傳的白雅雨絕命詩譜成了曲,幾百條年輕的喉嚨唱了起來:「慷慨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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