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汪兆銘與袁世凱

1911年11月7日凌晨,吳祿貞在石家莊火車站遇刺。就在北方革命黨人最優秀的領導者身首異處前幾個時辰,北京刑部詔獄大門緩緩開啟,三名囚犯被釋放,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叫汪兆銘。

定格。時間點往前推,武昌事變半月後,以《國風日報》為中心的北京同盟會以及北京、天津、保定等處的共和會、鐵血會等革命團體,聯合派出同志冷公劍,前往武昌,請求派人北上主持革命——武昌戰事正緊,為什麼北方的革命要請求湖北的支援?顯然,北方同志等待的不僅僅是一個領袖,他們更需要的,是湖北軍政府的經濟支援。

冷公劍10月25日自北京啟程,沿京漢線到了孝感,火車停開,他只能步行,一共走了十天,11月9日才抵達武昌。

他這才知道,在這些天的辛苦跋涉中,北方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山西獨立,吳祿貞授山西巡撫,娘子關和談,燕晉聯軍組成,吳祿貞被刺於石家莊。武昌的同志一面翻著報紙與來電,一面嘆惜:如果閻錫山、吳祿貞、張紹曾能三路進兵,北取京師,南斷漢口清軍歸路,誅袁世凱於彰德,革命已經成功了!

「其實之前的機會更好,」身在武昌的共和會創始人之一胡鄂公對冷公劍說,「武昌舉義之初,清廷震恐,束手無策,京師謠言橫行,八旗官民,九門軍警,相互驚擾惶懼,聽說有時半夜聽見叫賣聲,都嚇得棄槍而逃,高喊革命軍進城了!那時,若有數百人於正陽門、宣武門、天安門之間奮臂狂呼,兵不血刃,可取北京!」

冷公劍沒有反駁,其時他在京師,非常清楚那時混亂之極的情形,胡鄂公說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可是,哪兒來的「數百人」?北京革命勢力本就薄弱,又沒有新軍,辦報吶喊的人有,要得數百死士,除非經費充足,從北京周邊會匪流民里招募。

「北方革命確實需要推動,」胡鄂公轉頭對黎元洪說,「如今吳祿貞被刺,北方軍政大權一統於袁世凱之手,有消息說過幾天他就會自彰德進京。這一來,北方革命形勢將更趨暗淡……」更重要的是,袁世凱的特使蔡廷干、劉承恩二人已經抵武昌,希望與鄂方談判。胡鄂公主張拒絕接見,並通電各省揭露袁氏陰謀。但孫武等多數人贊成答覆。

南北和談勢不可免,這個時候,清廷腹地直隸山東一帶,革命形勢越好,越能為湖北軍政府在談判中贏得更多主動。這一點黎元洪看得也很清楚。

北京同盟會又派了人來,仍是請求派人北上主持。於是黎元洪召開軍事會議決定,胡鄂公此前久處北方,人地兩熟,就派他為鄂軍政府全權代表,前赴北京、天津一帶,主持北方革命。「國庫撥款一萬元,作為辦公之費,到北方後,如有急需,當陸續匯寄」。

當時北京同盟會的經費支絀,已達極致。《國風日報》全靠四處打秋風勉強維持,景梅九甚至干出過寫信敲詐的勾當: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要求他出資若干,否則「將在報紙上登載君一件隱事」。哪知該朋友看穿了這些革命黨色厲內荏,回信說「好極了!請你編出來,奇文共欣賞,大家看!」逼得景梅九莫辦法,只好在同志間搜求,連某人冬天的狐皮馬褂都當掉了,也才當了三十元,可見有多困窘。而今胡鄂公攜有萬元,要算一筆巨款了。

胡鄂公是革命黨中的激進派,堅決反對以大總統為餌誘袁世凱反正,他更認同吳祿貞的判斷:清室已敗,革命黨的對手就是袁世凱。路過上海時,他去會見宋教仁與陳其美,提出只有速取南京,早日北伐,北方同志從內部響應,方可以「擊敗袁氏而消滅清室」。宋、陳二人也深以為然。

十月初四(11月24日),胡鄂公抵天津,住在法租界紫竹林長發棧,召集北方同志開會。天津一帶的同志,同盟會加上共和會、鐵血會,大約也就一百來人。這一天,正好山東巡撫孫寶琦通電全國,宣布取消11月13日發起的山東獨立。據灤州來的同志說,二十鎮官兵頗有加入革命團體者,本來希望山東獨立,與灤州互相呼應,可以擇機起義,現在山東十一天即取消獨立,對士氣肯定打擊很大。

但灤州仍是北方舉事最大的希望,雖然張紹曾已被清廷免去統制職務,離開灤州,但各營士兵,加入鐵血會的人極多,尤其三位營長施從雲、王金銘、張建功,都是鐵血會成員。問題是這幾位關係一般,互相猜忌,不能協同作戰。因此現在的關鍵是派人去灤州,溝通上下,待機發動。

又有人提出:海陽鎮駐軍二十鎮八十標第三營營長馮玉祥是否可以動員他響應革命?負責聯絡灤州方面的孫諫聲搖頭反對,他給了馮玉祥一句評語:「多謀而無學,多言而無信,非可以共死生者。」他既如此說,別人也就不再提。

正計議間,汪兆銘從北京派人來,請胡鄂公撥款二千八百元,說是十月初九,即五天後北京同志起事,進攻清室之用。汪兆銘此時名頭極響,他刺殺攝政王載灃不成,被捕後在獄中寫的絕命詩「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大江南北,騰傳人口,有人甚至預先給了他「烈士」的稱號。現在汪被放出來十多天,又在籌劃北京舉事,胡鄂公當然不會對他有任何懷疑,當即指派人攜款往北京交付。

天津共和會負責人白雅雨冷哼一聲:「不過是袁世凱用來威嚇愛新覺羅家族罷咧!」

胡鄂公大是詫異,問他是怎麼回事。

白雅雨就談起他的見聞:汪兆銘等三人出獄,原是袁世凱會同兩廣總督張鳴岐保釋,釋放詔令中雖有「發往廣東,交張鳴岐差委」等語,其實不過是一道幌子。汪兆銘等一出獄,袁世凱即從彰德電令其子袁克定往見諸人,稱「請諸君勿他去,宮保來京時,尚欲一見汝等」。其餘兩人聞聽大驚,催促汪兆銘一起出京躲避。汪不聽。於是一人連夜赴上海,一人逃到天津租界匿居,只有汪兆銘留在北京等袁世凱。

等到袁世凱11月13日自彰德入京任內閣總理大臣,立即接見汪兆銘,並讓他與楊度、汪大燮等人組織「國事共濟會」,表面主張由國民會議解決國體,私下卻幫助袁要求滿清親貴捐款鎮壓革命。

我聽說那個國事共濟會很快就解散了?

是。後來汪兆銘在天津成立京津同盟會分會,自己當了會長。但他……他跟老袁一直有來往,不少同志都認為他是在給老袁辦事……最近老袁要求清廷罷免載灃、奕劻、載洵、載濤等人的軍政大權,滿清親貴大不高興,很有反對之聲,因此我瞧汪兆銘搞的這個事,多半是在幫老袁嚇唬親貴咧。

哦。雖然如此,現在不能因為這個懷疑同志。胡鄂公仍然打發人把二千八百元送去北京。

胡鄂公萬萬沒有想到,三天後,十月初七,他去天津老龍頭火車站接自北京來的《國風日報》白逾桓等人時,竟然在一群來客中看見了汪兆銘那張俊美的面孔。

「兆銘,」他們是老熟人,「你這種時候來天津,後日北京的大事,誰來主持?」

此時已是在租來的小洋樓里。汪兆銘微微一笑:「九日進攻大內,自有人運籌指揮,我輩就不需要留在北京冒險啦。」

這話更啟疑竇。胡鄂公看白逾桓等人臉上,均有不以為然之色,也猜到了八九分,「到底是誰在運籌指揮呢?」

「項城唄。」

「袁世凱嗎?」革命同志一般不用「項城」稱呼當今的內閣總理大臣。

「是啊,」汪兆銘很大方地承認,「其實這次舉事,就是由世凱發起的,袁世凱資助我黨運動費五千二百元,但是需要購買槍械,還要租房、安家等等,錢不夠,所以我才找你要了二千八,湊夠八千元。」

汪兆銘興沖沖地講起九日的計畫:夜十點,炮響為號,革命同志即於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等處發難。袁世凱則命禁衛軍第四標由西直門進攻西華門,再命袁克定率兵三千攻打東華門,清廷還有什麼可抵抗的?所以我黨只負責發難,其餘的事情都是世凱的,我們還留在北京作甚?

胡鄂公自然馬上想到了白雅雨日前說的那番話。但此刻汪兆銘儼然以北方革命領袖自居,自己初來乍到,也不便干涉太多。而且,當天下午,清軍攻陷漢陽,京津一帶謠言四起,有說黎元洪已經自殺的,也有說黃興帶著黎元洪坐上兵艦順長江逃往上海的,人心慌亂,一時也就顧不上北京之事。

十月初十清晨,天還沒亮,胡鄂公住的老西開吉祥里十四號,有人砰砰地敲門,還伴隨著哭喊的聲音。屋裡住著十來個人,有人趕緊忙地開了門,轟一聲,白雅雨撲了進來:

「袁世凱、汪兆銘果然狼狽為奸啊!殺我北京革命同志啊!」

十月初九夜,北京革命黨人照汪兆銘與袁世凱約定的那樣,十點起事,分三路攻向天安門、東華門、西華門。但袁世凱答應的禁衛軍第四標、袁克定的三千人,蹤影全無,等著革命黨人的只有嚴陣以待的軍警。北京的黨人本來就不多,被捕者十餘人,憤而自殺者兩人,被捕者也幾乎盡被處決。

這消息來得太快,胡鄂公不禁要問: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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