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娘子關

光緒末年,兩位朋友在北京重遇。他們相識於東京,都非常贊同革命,也都是同盟會員。

當時東京留學生時興以省籍為單位,辦革命雜誌,如《河南》、《浙江潮》、《洞庭波》等等。兩位朋友,一個姓井,叫勿幕,長得很好看,是革命黨中的花樣男,人送外號「周郎」。他是陝西人,主辦了一份雜誌叫《夏聲》。另一個姓景,號梅九,山西人,也主持了一份雜誌叫《晉乘》。

東京同盟會裡,南方同志很多,北方人里,以陝西、山西兩省比較活躍。北方老鄉聚會時,不免聊起史事。景梅九提了個問題:當年的太平天國,為什麼會不成功呢?

曾左李這幫漢奸壞事唄。

不然,曾左李固然可恨,但以大勢而論,洪楊雖然幾乎佔據了一半天下,然而北方諸省,沒有一個響應的。清廷的根本未傷,所以可以緩緩地用北方的財力、兵力,去平滅他。所以我們的第一要務,要從「南響北應」上下工夫,南方一旦起事,北方省份要能跟上。

搞不好,還能「北響南應」呢!雖然中山先生最看重長江流域……

可是,長江離北京多遠!我們山西,一出娘子關,就是直隸省境,殺奔北京,都不消一天!又或者從張家口進兵,切斷滿人的退路……

越說越興奮。當時在東京的河南、山西、陝西、甘肅四省的同盟會員,成立「四省協會」,相約在北方同時發動起義。景梅九與井勿幕還私下約定,西北革命一起,共同成立「秦晉聯軍」,直搗京師。

而今在北京相遇,景梅九便約井勿幕,一起遊歷山西,為今後的秦晉聯軍作一計畫。

他們從北京乘火車到石家莊,改乘正太路火車往太原。真是近哪,一會子工夫,就望見娘子關的隘口,過此便是山西境了。

娘子關原名葦澤關,據天下之險,人稱「天下第九關」。相傳為唐太宗李世民胞妹平陽公主,曾親率娘子軍駐此守關設防,因此得名。

井勿幕久久地望著娘子關。「此真天險!可惜已經通了火車,不那麼容易拒敵,但如果有能人統軍,也能守住!」

景梅九表示同意。「不錯!庚子年,八國聯軍佔領京師後,繼續西犯,清軍曾據此擊退德軍。關上書四個大字『京畿藩屏』,可以想見它對京師的重要性!」

火車很快,娘子關一忽兒就看不見了。兩位朋友良久無語,都在想著將來的某一天,秦晉聯軍開進這座「天下第九關」的情景。

太原的光復,要從宣統三年的新年說起。

就在陝西少年吳宓初嘗繁華、資深翰林惲毓鼎大罵新政、候補布政使鄭孝胥交遊權貴的同時,初六的香廠,聚集著一班年輕人,大碗喝酒,意興遄飛。

這裡面就有景梅九。他剛從日本歸國,打算到北京搞「中央革命」。遇到了一班友好,尤其是化名吳友石的白逾桓,一見面就約景梅九同辦一張叫《歲華旬記》的小報。

這《歲華旬記》實際上是打時間差,因為北京的報紙,總是跟衙門過年封印一樣,年前五日停刊,年後初六才復刊。中間有十天的時間,北京市民沒有報紙可看。白逾桓在宣統二年的新年辦過一回,銷路還可以,現在遇到景梅九,就拉著他再來一回。

這張小報,也沒什麼編輯費,編輯自己寫論說,抄抄上海報紙的新聞,印刷費一共只需三十元。賣報也不要什麼京報房、發行所,就是辦報的人自己拿到香廠等繁華鬧市售賣。

這日賣了不少報,一伙人就在香廠路邊茶棚喝酒,席間說起小報畢竟銷路不廣,影響不大,如果辦一張日報該多好!這個心思一動,就不可收拾,這些人天天一道喝酒,總把這事掛在口頭。

先說經費。白逾桓有積蓄三百元,可以拿來當開辦費。關鍵是新辦報紙,到警廳立案,例須保押費二百元,那還搞什麼搞?

好在有報界的熟朋友出主意。他說:自從彭翼仲在北京辦《京話日報》,這些年北京的白話報,出了很多。一來是因為白話報深入人心,易於銷行;二來,也是因為清廷提倡通俗教育,白話報免押金。我們不妨以白話報的名義申報,到時候報紙出來,有文言有白話,再跟警廳通融不遲。

次說報名。有人提議說:梁啟超辦了份雜誌叫《國風報》,很多人愛看,我們何不叫《國風日報》,一來可以借勢,二來也不顯革命報紙的形跡。

此言一出,大家都轉頭看景梅九,因為他們留日的同盟會員在東京的時候,由張繼帶頭,去錦輝樓踢政聞社梁啟超演講的場子,朝梁啟超扔草鞋,拿文明杖到處亂打,嚇得梁任公逃之夭夭。現在要借《國風報》的勢,只怕第一個不肯的就是這位景同志。

誰知景梅九大聲說:「國風是歷史上的公名,不是一派人所能私有!何況他們提倡邪說,辱沒了『國風』二字,我們主持公義,才稱得上真正的國風!」報名遂定。

《國風日報》開始發行,三百元轉眼即空。景梅九跑回太原去,找相熟的新軍標統閻錫山要了三百元。緊接著,《國風日報》發起了一場「拔丁運動」,所謂「丁」,即山西巡撫丁寶銓,此人在山西官聲很差,抓捕革命黨人倒是起勁。景梅九自己說,「拔丁」帶有為友復仇的意味。

於是《國風日報》上天天登丁寶銓的醜聞,什麼五姨太太賣缺呀,什麼乾女兒跟丁巡撫搞曖昧啊,捕風捉影也無妨,反正造謠也是革命的手段。

一來二去,風聲居然傳到了軍機大臣領班慶親王的耳朵里,估計老慶看丁寶銓也不太順眼,遂在政務會議上提出要換山西巡撫。丁寶銓在朝中又沒什麼過硬的後台,這顆「釘子」居然就被輕易地拔掉了。

拔掉丁寶銓,換上的山西巡撫叫陸鍾琦。這一點看上去跟革命無關,其實很重要,待到武昌事變時,陸鍾琦到任才不過半年,稱得上人生地不熟,又沒有自己的勢力,太原的光復才會水到渠成。

近來微博上總在討論造謠與闢謠。我想「求真」是人類的本能之一,似乎誰都希望能接受準確無誤的信息,所以總有人說「真實是新聞的生命」,然而謠言就像蚊蟲,從來與人類社會如影隨形,謠言也有謠言的社會功能。

美國心理學者奧爾波特將謠言定義為「一種通常以口頭形式在人群中傳播,目前沒有可靠證明標準的特殊陳述」,注意,它只是「目前沒有可靠證明標準」,並不見得最終不可實現——謠言的另一個特質是「在人群中傳播」,能夠傳播,說明什麼?傳播之後,造成什麼?另一位美國學者桑斯坦在《謠言》一書中指出:「謠言想要發生迅速的傳播併產生破壞力,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聽到謠言的人要生活在困境與不安中」,「人們是否會相信一則謠言,取決於他們在聽到謠言前既有的想法」。

1910年(宣統二年),革命黨人景梅九在西安教書。有一日黨人聚會,半夜才散,他與一位叫杜仲伏的同志步行回家,在歸途中遇到一個賣漿的,就停下來喝漿——「引車賣漿者流」,是不是很有古意?

一邊喝著,杜仲伏抬頭仰望星空,發現東西方都有彗星閃耀,靈機一動,隨口謅了兩句:「彗星東西現,宣統二年半!」景梅九配合得非常默契,趕緊介面:「這句童謠傳了好久,不知道什麼意思?」

杜仲伏無非說出了革命黨人內心的祈望,他們正籌劃著各地的起義,當然希望一呼百應,清廷垮台。但這句押韻的話被景梅九說成「童謠」,立刻就有了一種神秘的讖緯色彩。

沒想到那賣漿的居然接話:「什麼意思?就是說大清朝快完了!大明朝不過二百幾十年,清朝也二百多年了,還不亡嗎?」說這話的時候,旁邊還站著一名巡警,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但不禁止,居然也「說了兩句讚歎的話」。

說完也就散了。誰知道過了兩天,景杜二人就不斷聽到有人提起:「外邊流傳一種謠言,很利害!什麼『彗星東西現,宣統二年半』,看來大清要完!」這句話居然傳開了,從陝西傳到山西、直隸,又傳到京師。後來景梅九到北京,聽到的版本,已經變成了「不用掐,不用算,宣統不過二年半」,這足以說明,這是一則與大清朝民眾「既有心理」相吻合的謠言。

而這種無事實因素的謠言,在北方比在南方更盛行,跟所謂「開民智」的程度有關,也跟輿論的開放程度有關。

待得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武昌一聲槍響,在有電報的時代,事變消息次日便傳到了北京,具體內容肯定不清楚,只知道革命黨佔了武昌,再加上「宣統二年半」的心理暗示作用,遂引發北京市面大慌亂,八旗官民,九門軍警,相互驚擾惶懼,聽說有時半夜聽見叫賣聲,都嚇得棄槍而逃,高喊「革命軍進城了」!親貴大吏,率先逃往津滬租界,銀行爆發擠兌風潮,有人說親眼看到郵傳部準備了二十掛火車,皇上與皇太后馬上就逃往密雲,或者熱河,再不就是奉天。全然沒有外患的首都重地,居然自我擾攘,一片亂象。

這裡面當然也有革命黨的推手。景梅九當時正在北京辦《國風日報》,上街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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