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辯論 第十四節

他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一開始只是隱隱約約有些覺察,因為某些辭彙,某些表達方式,偶爾扯到一邊,但又會扯回來——史蒂文斯早就發現這個結局一步步走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醜陋,因其行動看似偶然,看似誤打誤撞地出現,最後還是出現在房間里。他想阻止卻無能為力。

「當然是除了特德和瑪麗。」露西說著,露出不安的微笑。

史蒂文斯能清晰地看到那三人腦子裡立刻出現的念頭。馬克和露西看著他,甚至連一直靜靜待著的帕丁頓也略微抬了抬頭。在這種幾乎瘋狂的、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中,史蒂文斯簡直能鑽進馬克的腦子,看清他每一個念頭。馬克腦子裡突然出現了那種想法。他腦子裡出現了瑪麗的生動形象,空白了一陣,然後唇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再次想像她的模樣,慢慢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好像為了證明史蒂文斯的猜測,馬克張開口說起來。

「我真該死,」他用那種描述事實的平靜口吻說,「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特德,你知道,你昨晚問過,如果自己的太太是兇嫌我能不能面對。看起來現在局勢倒轉了,我倒想問問你同樣的問題。」

「合情合理,」史蒂文斯對他看似隨便的疑問這般答道,「事實上,我自己以前也沒想到。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史蒂文斯擔心的並不是馬克。他用餘光一直觀察著布倫南,布倫南假裝彬彬有禮的面孔轉過了來。他不知道布倫南知曉多少。他有種不現實的錯覺,好像眼前的一幕在什麼地方出現過。不過他知道,接下來的幾分鐘,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幾分鐘——他要和狡猾的弗蘭克掰手腕。

「特德和瑪麗?」布倫南重複道,他帶著史蒂文斯預料中的熱情,微微歪了歪頭,「就是你和尊夫人對吧,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沒錯。」

「好吧,現在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為什麼你們倆中的一位想要毒死邁爾斯·德斯帕德先生,你知道理由嗎?」

「不,問題就在這兒。我們倆都跟他不熟。我和他就沒說上過幾次話。瑪麗就更少了。德斯帕德家的人都可以證明。」

「你看起來不太吃驚?」

「吃驚什麼?」

「被指控啊。」布倫南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那得看你所謂的吃驚是什麼意思。我不會跳起來大喊大叫『該死的,你想暗示什麼?』——行了,隊長,我知道你的把戲,我不怪你。問題是,這不是真的。」

「實事求是地說,」布倫南說,「我還沒機會拜見尊夫人,史蒂文斯先生。她長什麼樣兒?比方說,她塊頭和德斯帕德夫人差不多嗎?你怎麼說,德斯帕德夫人?」

露西雙眼露出奇異的光彩,不過表面上看她不動聲色。史蒂文斯從沒在平靜隨和的露西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讓他深感不安。

「是的,她和我個頭差不多。」她說,「不過——噢,這也太荒唐了。你又不認識她!另外……」

「謝謝你,露西。」史蒂文斯說。

「德斯帕德夫人接下來想說的,」他故作隨意地繼續說,「恐怕對你的推理沒有幫助,隊長。如果我理解沒錯的話,你認為戴著面具,穿著和露西雷同的女人即便被人看到,也會被錯認成露西對吧?」

「是的,我很肯定。」

「那就好。而且大家都肯定當晚那個女人,不管她穿著什麼,並沒有戴帽子,對嗎?」

「是的,我就是這麼說的。她模仿德斯帕德夫人的打扮,而德斯帕德夫人當晚並未戴帽子。不過,兩人都戴了垂到肩頭的網眼頭巾。」

「這麼一來,」史蒂文斯確定地說,「那個人就不可能是瑪麗了。你也能看到露西的頭髮,是詩歌中稱之為烏鴉翅膀的顏色。瑪麗是金髮。如此一來——」

布倫南舉起手:「哦,慢點兒!別這麼快下結論。關於這一點我們問過亨德森夫人。她說她沒注意到,或者說不敢確定那女人頭髮到底是什麼顏色。亨德森夫人說光線太暗了,所以你的論點無法成立。」

「光線太暗了她看不清頭髮顏色——另一方面她又能詳細描繪衣裝的顏色。而且那女人面對燈光站著,不管她戴沒戴頭巾,如果是金髮,肯定會反射燈光閃閃發光。然而史蒂文斯夫人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你自己也該想明白,她看到的女人要麼像露西一樣是黑髮,要麼像愛迪絲一樣是深棕色頭髮。正因為如此她才以為不是露西就是愛迪絲。如果是瑪麗,她那黃銅般的頭髮一眼就能讓亨夫人注意到,不會誤以為是那兩妯娌。」他停了停,又說,「不過關鍵不在這兒。我們假設瑪麗想裝成露西。如果一個金髮女郎想扮成黑髮女郎——穿著厚厚的服飾,戴著面具和頭巾——讓我問你一個問題:她難道不會戴上帽子,反而任由金髮暴露在外,二十英尺外都能看清壓根兒就不是黑髮?」

馬克伸出手做了個拉鈴似的動作。

「第一回合結束,」他諷刺地說,「隊長,他難倒你了。特德,我願意權充法庭顧問,不過看來沒有必要。隊長,我得警告你,這傢伙是學術界的恐怖分子。他一辯論起來陰謀家也要甘拜下風。」

布倫南想了想。

「從某種意義上說,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有種感覺,我們在避重就輕。」他皺起眉,「還是說回純粹的事實吧。你和尊夫人四月十二日夜在何處?」

「就在本地。我承認。」

「你為什麼要說你『承認』?」布倫南飛快問道。

「因為通常不會這樣。我們通常只在周末來,那天是周三。我到費城辦點公務。」

布倫南轉身面對露西:「史蒂文斯夫人知道你要去參加化裝舞會,知道你穿什麼衣服嗎?」

「是的,她知道。瑪麗下午來拜訪過,說他們晚上打算過來,問我們當晚怎麼安排。我給她看了我的裙子,當時正要完工。你知道,我是照著畫廊里那幅畫上的樣式,自己做的。」

「能問你個問題嗎,露西?」史蒂文斯插嘴道,「那個周三下午,瑪麗第一次聽說有關裙子的事情,對吧?」

「是的,我自己也是周一才決定下來。」

「同樣的裙子能在戲服店、禮服店或別的什麼地方買到嗎?」

「我敢肯定不可能!」露西不無粗魯地說道,「裙子太精緻太特別了。我說了,是照一幅畫像做的。以前從沒見過類似的樣子。正因如此我才——」

「從你星期三下午告訴瑪麗禮服的事情開始,到神秘訪客十一點十五分現身邁爾斯房間為止,她有時間自己照做一套嗎?」

露西睜大了眼,然後又眯縫起來說:「上帝啊,不可能!當然來不及。我怎麼沒想到。我花了三天才做好。而且,現在我想起來了,她和我待到六點半才走,去接你。」

史蒂文斯靠回椅背上,看著布倫南。布倫南第一次流露出真實的擔憂。雖然控制得很好,但他堅硬的外表下還是流露出一絲微弱的情緒變化。他微笑起來,試圖用自信的神情來掩蓋。

「這點我必須相信,不是嗎,德斯帕德夫人?」他問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懂,不過在我看來,如果有人手腳快點——」

「完全不可能,」露西像女教師似的搖著頭說道,「親愛的先生!僅僅是粘好那些水鑽就要花上大半天,不信你問愛迪絲。」

布倫南撓撓後頸。

「不過確實有人仿製了你的裙子!如果——不,等等,這一點等會兒再說,我們又轉進岔道了。我還是繼續提問吧。」他裝出好脾氣對著史蒂文斯,「十二號夜裡你是怎麼過的?」

「和內子一起過的。我們待在家裡,很早上了床。」

「幾點上床?」

「十一點半。」史蒂文斯把真實的上床時間往後延了一個小時。這是他對布倫南撒的第一個可能被戳穿的謊言。聽到這話,狡猾的弗蘭克眼珠子都像是變大了。因為心中有鬼,他聲音聽起來突然顯得不對勁:「隊長,十一點三十分。碰巧我特別注意了時間。」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第一次周中在克里斯彭度過。我必須上好鬧鐘,第二天還得一早爬起來開車回紐約。」

「除了你之外,還有別人可以證明嗎?孩子?女傭之類的?」

「沒了。我們有個女傭,不過她只在白天工作。」

布倫南似乎下了結論。他把眼鏡放回外套胸口的口袋裡,拍拍大腿站了起來,看起來更加敏銳,更加危險。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德斯帕德先生,」他說,「關於這樁案子有一點我們可以確定下來。那位護士小姐,科伯特小姐在家嗎?我想問問她關於失竊的事。」

「她和愛迪絲在一起。我去叫她來。」馬克精明地看著布倫南,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一絲警覺,「我很高興你不糾纏剛剛的問題。衣服的事是充分的證據。而且我們本來就知道瑪麗和整件事不會有關係——」

「然而,」露西說,「你倒是毫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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