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辯論 第十一節

第二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史蒂文斯洗完澡換上乾淨衣服。這時,他聽到大門口傳來猶豫不決的敲門聲,再次走下樓。

他扶著樓梯欄杆站著,突然舌頭一陣打結,簡直不想去應門。如果敲門的是瑪麗,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儘管夜裡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樓下的燈還亮著,客廳還縈繞著昨夜的煙霧。昨晚他怎麼也睡不著,乾脆一夜沒睡。他頭有點疼,腦子也不怎麼清醒。整晚被同樣的事情困擾著,準備好的話也沒機會說出口,他現在的狀態實在不宜見客。甚至走廊看起來也略顯陌生。晨光被冷冷的白色霧氣所阻擋,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冰冷的晨霧。屋裡唯一的暖源來自廚房,他打開了咖啡機,正嘟嘟作響。

他走進廚房,小心地拔掉咖啡機插頭。晨間咖啡香氣宜人。然後他才去應門。

「很抱歉,」來者的聲音聽著不耳熟,他心再一沉,「我想——」

門口站著穿著藍色長外套的女人,身材壯實。雖然她態度猶豫,但看得出掩藏著一絲怒氣。她稍稍有些面熟。女人戴著小小的藍帽子,帽檐就像被人用力拉得很低。她不漂亮,但看起來很聰明,有幾分魅力。她有雙聰穎的棕色眼睛,淡黃色的眼睫毛不算很長。她看起來(或者說她就是)態度直接、輕快而且頗為能幹。

「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史蒂文斯先生。」她繼續說道,「不過我在德斯帕德家看到過你幾次。我發現你家燈亮著,所以——我是瑪雅·科伯特,邁爾斯·德斯帕德先生的護士。」

「噢,上帝啊,沒錯!當然!快請進來。」

「你瞧,「她說著,再次擰了擰帽子,往莊園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大對頭。昨晚有人給我帶了個信,讓我趕快回來——」

說著她又猶豫起來。史蒂文斯知道,又是一封該死的電報。

「——但我正在照顧一個病人,直到一個小時左右前我回到家時,才得知這個消息。然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怒氣更甚——「我想自己應該儘快趕回來。不過我回到莊園後,居然沒人。我不斷使勁敲門,就是沒人應。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所以看到你家的燈光就想,能不能讓我進來坐坐,等他們回來?」

「歡迎之至。請進。」

他站到一旁,眺望著路那頭。在朦朧的白色迷霧中隱約能看到一輛車向山上開去,車燈通明。車子突然改變方向,減速在路邊停了下來。

「嘿嚯,嘿嚯!」聽聲音,毫無疑問來者是奧戈登·德斯帕德。

車門砰地關上,奧戈登修長的身軀從迷霧中走來。他穿著一件淺色駝毛大衣,大衣下面露出禮服褲腿。奧戈登是很多家庭中都會出現的那種異類,他誰也不像。他皮膚黝黑,穿戴時髦,雙頰瘦削,下頜留著鬍鬚。看起來他需要刮鬍子了,不過頭髮倒是梳得閃閃發光,簡直像個頭盔。他眼下長滿了皺紋,膚色蠟黃,毛孔清晰可見。他睫毛濃密的黑眼睛看看護士,又看看史蒂文斯,眼神中帶著戲謔。雖然他才二十五歲(而且經常裝得更年輕〉,看起來反而比馬克還老。

「早上好,」他把手插在口袋裡說,「尋歡作樂的傢伙回來了,大家好!你們在幹嗎?幽會嗎?」

奧戈登就喜歡說這種屁話。他這個人說不上讓人憎惡,但和他待在一起,你確實很難感覺輕鬆。史蒂文斯今天早上尤其不想碰到他。他引著科伯特小姐進入走廊,奧戈登跟在後頭,關上了門。

「家裡亂糟糟的,」史蒂文斯對護士說,「我整晚都在忙活。不過,我煮了咖啡,要來一杯嗎?」

「那太好了。」科伯特小姐突然顫抖著說。

「咖啡!」奧戈登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你怎麼能用咖啡來招待夜宴歸來的男人?不知道你家裡有沒有什麼酒精——」

「我書房裡有威士忌,」史蒂文斯說,「你自己去倒吧。」

他發現護士和奧戈登狐疑地彼此打量著,都沒說話。空氣里開始瀰漫著一陣尷尬的緊張。科伯特小姐沉著臉走進客廳。史蒂文斯從餐廳里端出咖啡壺,走進廚房窸窸窣窣地找杯子。這時奧戈登端著半杯威士忌走了進來,哼著歌,眼神倒是警覺的。他打開冰箱門找薑汁汽水,和史蒂文斯寒暄起來。

「這麼說我們的瑪雅,」他說,「也收到了營察的電報,讓她趕緊回來。跟我一樣。」

史蒂文斯一言不發。

「我是昨晚收到的,」奧戈登繼續道,「不過當時派對正酣,我可不想被打斷興緻。不過,我很高興警察有線索了。大家都明了的事可以擺到檯面上來。」他拿出冰盒,在水池邊上敲著,然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冰塊放進酒里,慎重得像在做鉛錘水平實驗,「順便說一句,我知道你昨晚幫馬克打開了地穴。」

「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又不是傻瓜。」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奧戈登放下酒杯,瘦削的臉龐看起來有些扭曲。「那你是,」他小聲問道,「什麼意思?」

「聽著,」史蒂文斯轉過身說,「我現在心情欠佳,很想把你丟到瓷器柜上。或者把其他任何惹我不快的人丟過去。不過,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最好還是不要清晨七點三十就開始打架。能把冰箱里的奶油遞給我嗎?」

奧戈登笑起來:「抱歉。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這麼煩——我會知道你們昨晚的勾當,是出自本能的直覺。我在找威士忌時,在你書房裡發現了馬克自己卷的香煙,還有一張地穴上人行道的圖畫,顯然是馬克畫的。噢,沒錯,事無巨細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很有用。我知道馬克一直想這麼干,這也是他昨晚把我們大家都送離大宅的原因。」他一張長臉變得敏銳起來,還帶了幾分惡意,「警察來發現你們這些傢伙把人行道撬開玩兒的時候,說了些什麼?」

「警察沒來。」

「什麼?」

「而且,很顯然那些電報根本就不是警察發的。」

奧戈登咬著下嘴唇,銳利地看著他,樣子突然稍稍改變了:「噢,我也想到了這點。不過——不過——聽著,史蒂文斯。你最好老實告訴我,要不然我回去大宅後也能知道。我在書房裡看到了三個杯子,也就是說房間里有三個人。那第三個人是誰?」

「一個叫帕丁頓的醫生。」

「哇哦!」奧戈登變得若有所思,神情中帶了一絲愉悅,「出大事了。你說的肯定是那個被吊銷資格的醫生。我以為他好好地待在英格蘭呢。如果他發現——不過我肯定會知道。我就說嘛,一切盡在我掌握中(這是奧戈登所特有的,另一種讓人不爽的語言習慣),當然。馬克想讓他干點什麼,去檢査屍體內臟之類的。好吧,你最好告訴我,你們發現了什麼?」

「什麼也沒發現。」

「呃——」

「我的意思是,我們什麼也沒發現,從字面意義上講,一無所獲。屍體根本就不在地穴中。」

奧戈登收回脖子,臉上露出一目了然的懷疑神色。史蒂文斯從未如此討厭過這張臉。定定凝視片刻之後,奧戈登從冰箱里拿出了一小碟蘋果醬,從餐台上推給史蒂文斯。

「你的意思是,」他說,「你們這幫忠實的朋友和同盟,閉結一心,發現可憐的老邁爾斯叔叔中了劇毒。然後你們把屍體藏了起來,免得其他人發現。我知道馬克對警察的看法。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不。我告訴你的就是事實,僅此而巳。——我要把杯子端過去,幫我扶著門好嗎?」

奧戈登嚇了一跳,但他正陷在沉思中,心不在焉地照辦了。史蒂文斯看得出他精明的腦瓜子轉個不停,考慮著各種細節,然後他沖主人家投去令人不安的眼神。

他說:「順便問一下,瑪麗在哪兒?」

「她在——還沒起床。」

「奇怪。」奧戈登說。史蒂文斯心裡明白,奧戈登這麼說可能沒什麼言外之意,他就是習慣性地讓人不快,哪怕他說的都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話。儘管如此,他還是感到一陣緊張。史蒂文斯端著兩個杯子率先走進客廳。奧戈登顯然下定了什麼決心,超過他身邊,沖科伯特小姐舉起酒杯致意。

「我剛剛就想跟你聊聊了,親愛的。」他說,「不過酒精的需求優先。為了健康,乾杯!」

史蒂文斯暗想:如果他繼續使用這些該死的陳詞濫調,我真想把這杯熱咖啡倒他腦袋上。科伯特小姐雙手交叉放在膝上,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奧戈登,不為所動。

「關於電報,」奧戈登繼續道,「你也收到了?」

「你為何認為我收到了一封電報?」護士問道。

「難道我得向每個人解釋一遍?好吧,再來一次。因為我也收到了一封。正如我剛剛告訴這位朋友的一樣,昨晚收到的。不過,當時我正在奔赴一個又一個派對,所以——」

「如果你在大宅之間輾轉著參加派對,」科伯特小姐務實地問道,「那電報是送到哪裡給你?」

奧戈登眯起眼睛。他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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