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證據 第九節

史蒂文斯永遠忘不了露西·德斯帕德當時的模樣。她站在開著的門邊,一手放在門把手上,身後是綠色的榆樹叢,提燈還在路上發著光。露西面容通常是平靜、機敏而且好脾氣的,自有動人之處。她淡棕色的眼睛閃閃發光,顧盼間自有機敏之色,睫毛又黑又濃密,是她身上最美的部分。她個子不高,身材倒是頗強健,有著不自覺的優雅風範。老實說她算不上大美人,但神情活潑,別有風韻。如今她面色蒼白,連雀斑都分外顯眼起來。她穿著剪裁樸素的套裝,雖然沒什麼特別式樣,但低調而時尚。她全身唯一一抹亮色是在緊貼頭部的帽子,黑髮別在耳後,披散下來。

馬克再次讀出電報內容時,她就那麼站著。

「肯定有人搞鬼,」史蒂文斯說,「這封電報是假冒的。哪個警察會發這樣文質彬彬的通知,像家庭律師一樣邀請你們回家啊。如果真是警察,肯定會給紐約警方打電話,請他們去找你們。——馬克,這該死的玩意兒有詐。」

「可不是,」馬克怒氣沖沖道,他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你說得對,發電報的人肯定不是警察,不管他是誰。我們來瞧瞧。電報於七點三十五分自市場大街的西部聯盟郵局發出。看不出什麼線索……」

「不過到底怎麼了?」露西叫道,「地穴確實被打開了。警察不在嗎?難道——」她視線越過馬克的肩膀,突然停住了聲。

「湯姆·帕丁頓!」她茫然叫道。

「你好,露西,」帕丁頓好整以暇地說,他從壁爐邊前行幾步,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好久不見了,不是嗎?」

「是啊,湯姆。不過你到底在這兒幹嗎?我還以為你在英格蘭呢。倒是沒怎麼變。當然,還是有變化——一點點。」

帕丁頓禮貌地寒暄著。聽起來,似乎在帕丁頓離開時,馬克和露西還沒有結婚。「我飛過來拜訪你們一下,」他解釋道,「今天下午才到。我琢磨著已經過了十年,你們忍受我幾天應該……」

「噢不,當然沒問題!我們——」露西再次自然而然地回頭望了望,好像在考慮怎麼應付某件事。這次大家都聽到了腳步聲,愛迪絲走了進來。

愛迪絲比起嫂子來要光彩照人些,同時她對自己的容貌也更有自我意識。不是說一過三十歲她就突然變得古怪挑剔。但愛迪絲這個人的想法,不像露西那樣好捉摸。史蒂文斯根本就不願去想她二十幾歲時會是什麼樣子。她比露西髙,施骼小巧,體形也要瘦些。遺傳了某些德斯帕德家的特質——棕色頭髮,藍眼睛,像馬克一樣處事舉重若輕——總的來說她相貌相當漂亮,只不過年紀關係,眼睛周圍稍微有點凹下去了。很明顯她一進來,亨德森就面帶愧色退了幾步。史蒂文斯倒是經常懷疑在她堅毅的外表下,是不是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軟弱面。她穿著裘皮大衣,沒戴帽子,打扮得很——該怎麼形容呢——很利落。看到帕丁頓時她停了下來,但表情絲毫未變。

「愛迪絲,」露西一邊飛快地開合著手提包扣,一邊說,「他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說電報是假冒的,家裡根本就沒警察。」

不過愛迪絲正看著帕丁頓,沖他微笑著。

「現在,」她用愉快的聲音說道,「總算可以說自己預料得不錯。你惹了麻煩,不是嗎?」

她向帕丁頓伸出左手,然後環視屋裡的人。

「你們可以老實說出秘密,我保證不會泄露,」她說,「好了,馬克,怎麼回事?我和露西擔心壞了,也該知道真相。」

「我跟你說了,有人開玩笑。那封電報——」

「馬克,」她說,「邁爾斯叔叔是被毒死的嗎?」

一陣沉默。

「毒死?我的上帝啊,不!是誰把這念頭灌輸給你的?」馬克看著愛迪絲的面龐,她看起來比露西鎮定,不過壓力肯定一樣大。然後,馬克精明的腦瓜子突然想出一個說得過去的謊言,正好推搪過去。他用胳膊抱住露西,撫慰地拍著她的背部,然後轉過身,輕視地對愛迪絲說:「反正你遲早也會知道,不妨現在告訴你。沒什麼大麻煩,沒有謀殺……你這念頭到底是哪兒來的,我就奇怪了?……也跟警察扯不上關係。不過也是件煩人事。有人就喜歡發假電報——還有假信,我收到一封假信——偷偷摸摸的匿名信。信上說邁爾斯叔叔的屍體被人偷走了。」很顯然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謊撒得很蒼白,趕緊又說,「如果不是亨德森說發現了一些異狀,本來我也不怎麼在意。我們決定打開地穴檢查一番。我很遺憾地告訴你,愛迪絲,信上說得沒錯,邁爾斯叔叔的屍體被偷走了。」

愛迪絲比之前更顯緊張。她看起來倒是沒有懷疑這番說辭,但很顯然謊言並沒有讓她放鬆一點。

「偷走了?」她重複道,「怎麼會——為什麼——我是說……」

帕丁頓接到暗示,順溜地接上話。

「沒錯,這太糟了。」他說,「不過也不是新鮮事。我想在美洲已經五十多年沒出過這種事了。愛迪絲,你聽說過一八七八年的斯圖爾特案嗎?那位百萬富翁的屍體被人從墓里偷走,勒索家人給贖金。同樣的事情在杜內赫特也發生過,和我們這裡差不多,也是地穴被侵入。現代的綁匪們好像不怎麼做這種事情了……」

「這也太可怕了!」露西叫道,「綁架屍體——要挾贖金?」

「斯圖爾特夫人為要回屍體付了兩萬五千美元。」帕丁頓輕鬆說道,操縱著聽眾的思想,駕輕就熟,「杜內赫特一案中,綁匪被抓獲,屍體也找了回來。審判成了件麻煩事,因為沒有類似的判例。截至當時,所有的褻瀆屍體類犯罪都涉及將屍體賣給醫學院之類事情,跟本案的情況完全不同。我記得罪犯被判處了五年監禁……說回目前的案子,我猜綁匪認為你們這種家庭,肯定希望妥善地保存先袓屍體,為了要回你叔叔的屍體,會不計代價支付贖金。」

露西深吸一口氣,放開馬克的胳膊,靠在桌子上。

「好吧,至少這比——你知道的——那種事情好。沒錯,我必須承認:自己鬆了口氣。愛迪絲,你把我嚇壞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因為大大地鬆了口氣,差點淚盈於眶,「當然,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報警,不過——」

「我們一定不能那麼做。你認為,」馬克說,「我希望可憐的老邁爾斯屍體被人拋來拽去,像被獵狗撕來咬去的死狐狸那樣嗎?呀哈!堅決不行。如果像帕丁頓所言,屍體被盜屍者弄走了,那我寧可支付贖金。我說你們兩個,都給我振作起來。」

「我最好還是坦白跟你說,」愛迪絲輕聲道,「你們剛剛所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史蒂文斯暗暗想,有沒有那種美麗的巫婆?當然,這麼形容有點太過頭了,怎麼說也不能把愛迪絲和巫婆聯繫起來。不過,他想到這個詞是因為,愛迪絲美麗的臉龐被疑雲籠罩著。

「你不信?」馬克說,「你該不會還亂想著什麼毒殺吧,是嗎?」

「請回大宅來,」愛迪絲請求道,她看了看亨德森,「喬,大宅里很冷,你能把壁爐升起火嗎?」

「好的女士。馬上去。」亨德森乖乖地答應。

「已經很晚了,」史蒂文斯說,「請容許我——」

愛迪絲飛快地轉過頭:「不!你也要一起來,特德,必須來。我們得把話攤開說清楚,我們大家一起。馬克,讓他一起來。不管發電報的是誰,他玩弄了我們大家,嘲笑著我們大家。這可不是偷屍體勒索的匪徒所為。怎麼會有人發這種電報?說起來,我就預感到會有類似事情發生,自打——」她停住口,望著屋外兩盞仍然發著光的提燈,顫抖起來。

一行人靜靜地走在碎石路上。帕丁頓想和愛迪絲聊天,不過他們之間雖然沒有什麼明顯的緊張空氣,但有道無形的牆。只有露西一個人沒想把事態弄得太嚴重,她肯定也不舒服,甚至有點害怕,但並未讓她的世界失去顏色。「不管發電報的是誰,他玩弄了我們大家,嘲笑著我們大家「——這句話一直在史蒂文斯腦海里迴響。

眾人走進大宅,穿過巨大的走廊進入房屋陽面的書房。在現在這種氣氛下,選擇去書房討論問題可不大妥當。房間里處處流露著古老的感覺,散發出過去的氣息,讓眾人心情壓抑。書房又長又寬,屋頂不髙,房椽暴露在外。為了把房間裝飾出幾分現代味道,牆壁刷成了暗綠色,不過舊時光的痕迹還是在邊角處,比如壁爐這種地方,一不小心就冒了出來。愛迪絲坐到檯燈旁一把靠墊舒適的椅子上,背對關著的百葉窗。為了增加房間中現代的美感,四處擺放著邁爾斯或馬克長途旅行中買回來的小玩意兒。但這些小玩意倒也符合十七世紀那種流行玩具和俗麗裝飾物的潮流。

「聽著,愛迪絲,」露西勸道,「你非要攤牌嗎?我不喜歡你的處理方法,不喜歡你說的話,就這樣一股腦全說出來。我們就不能忘了它,然後——」

「怎麼說呢,我們不能。」愛迪絲簡短地說,「你和我一樣清楚,這地方流言滿天飛,傳說有情況不妙。」

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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