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證據 第六節

史蒂文斯沿著國王大道,抄最近的路走到莊園大門口。天空中不見月亮,不過星光閃爍。同往常一樣,鐵柵欄門——兩根門柱上無精打采地各立著一枚炮彈石雕塑——鐵柵欄門大開。他進去後關上門,放下門閂。碎石路緩緩沿山勢而上,從大門口到大宅還有好長一段路,由於碎石車道在布局精緻的庭院中蜿蜓而上,所以實際距離比看起來更遠。為了保持庭院整潔,亨德森手下有兩個助手。如果他們三個人一齊開著機動割草機在院子里晃來晃去,總會有誰的頭出現在裝飾樹籬上方,要麼就是誰的頭幽靈般地從樹里伸出:三人不斷剪剪停停再剪剪,修整著枝丫。夏天,當你在草地最高處懶懶地躺在沙灘椅上,俯看陽光下怒放的花床時,耳邊就會響起園丁們勞作時的嗡嗡聲,讓人昏昏欲睡。

史蒂文斯沿著車道往上走時,努力集中精力想著這些,免得去想其他事情。我不思,故我在。

石頭建築的大宅低矮狹長,呈丁字形,兩翼沖著道路。除已非常老舊之外,宅子本身沒什麼特別之處。不過它並未被歲月打敗,也沒有露出筋骨,等待死亡。當然,宅子的一部分還是露出頹勢。它那斜坡屋頂已經變成了不扎眼的棕紅色,細細的煙囪表面看沒什麼,實際上很久沒冒過煙了。窗戶都很小,是法國十七世紀末那種窗扉的風格。十九世紀某位宅主在大屋上增建了個低矮的前門廊,不過連這增建的部分看起來也不突出了,和其他部分融為了一體。門廊燈光通明。史蒂文斯走上前去,重重地敲著門環。

除了門廊上的燈以外,大屋其他地方都黑燈瞎火的。過了幾分鐘,馬克來開了門。他帶史蒂文斯通過熟悉的走廊,走廊上滿是《聖經》書頁、傢具油漆和歲月的味道,沿走廊穿過整棟房子來到廚房。廚房很大,廚具倒是現代式的,在寬大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渺小,看起來像間工作室。帕丁頓穿著舊式的哈里斯毛料外套,體形看起來更龐大了,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待在瓦斯爐具旁抽著香煙,腳邊放著個黑包和一個巨大的皮盒子。靠著餐桌擺放著鎚子、鏟子、鎬、鋼楔子和兩根八英尺長的鋼條,這些都由亨德森負責保管。亨德森塊頭不大,看起來頗為壯實。他身穿條絨衣服,鼻子高高,藍眼睛周圍像核桃殼似的皺紋遍布。他白髮稀薄,一綹綹梳在光禿禿的腦門上,一眼望過去倒像是沒頭髮。廚房裡氣氛緊張,一種同謀的氣氛把大家綁在一起。其中,亨德森是最不安的一個。當馬克和史蒂文斯一起進來時,他跳起來撓著後腦勺。

「沒關係,」馬克試探地說,「我們又不是去犯罪。帕丁頓,你要的東西都帶齊了嗎?還有你,特德,你也來幫忙。把燈加滿油。」他從水池下的拿出兩個提燈和一大桶燈油。「我準備的手電筒在墓穴里用。這兩個嘛,就用來挖掘時照明。好吧,我希望一切順利。你知道,我們要用這些鎚子大肆敲打……」他猶豫道,「你們不會認為——」

亨德森轉過身,依然撓著後腦勺,用低沉的聲音苦惱道:「這個,馬克先生,你不會現在才緊張起來吧。我不喜歡馬上要做的事,你父親肯定也不會喜歡。不過如果你說沒問題,我就會照辦。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鎚子包起來,減弱稍後的動靜。你還記得嗎,有次愛迪絲病了,我們又必須重修花園裡的牆,我就是這麼乾的。不過即使不包,我想也不會有人聽見,畢竟地穴在路盡頭很遠的地方,我擔心的是,萬一你太太、你妹妹或我老婆突然回來,還有奧戈登先生。我跟你說吧,其實你自己也明白,奧戈登先生是個好奇心重的年輕人,如果他發現我們的小動作……」

「奧戈登在紐約呢,」馬克飛快道,「其他人也各有其事。他們下周前都不會回來。準備好了嗎?」

史蒂文斯在櫥櫃里找到一個錫質漏斗,把兩隻提燈都裝滿燈油。然後眾人帶好裝備,一齊從後門離開。馬克和史蒂文斯搖搖晃晃地提著燈走在前面。提燈光頗為溫馨,有點像鐵道口信號燈,讓他們看起來更像盜墓人。無論如何,莊園不歡迎他們的騷擾。在寬闊的碎石路兩旁,離大宅最近處是低限的花園,更遠處是一排高髙的榆樹。在路的盡頭,禮拜堂陰暗的輪廓暴露在星光之下。現在他們正經過亨德森夫婦居住的小屋,繼續前進了二十英尺左右——離禮拜堂的大門距離不遠——馬克和亨德森放下了提燈。亨德森把鞋跟插進土裡,畫出即將挖掘的區域,然後分配好每個人的任務。

「現在,你們小心別用鎬殺死對方就行了。」他不無惡意地說道,「我對你們只提一個要求,小心點。先用鎬挖個洞,再把楔子插進去,然後用鎚子敲。我要說的是——」

「行了,「帕丁頓愉快地說,「我們開始干吧。」

三把鐵鎬哐當一聲敲了下去,亨德森哀號一聲。

整整兩小時過去了。史蒂文斯腕錶指向差一刻十二點,他仰身躺在路旁的濕草地里,大口喘著氣,全身都汗濕透了,涼風吹拂著,心跳飛快,整個人好像被榨汁機榨過一般。案頭生活,呃?這就是專註案頭生活的後果。不過,馬克好像例外,三個人中他是最強壯的,史蒂文斯覺得整個石頭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挖開路面不算太難,不過搞出的動靜倒是很大,他懷疑半英里外都聽得到。馬克還一度特意到大宅前面去聽了聽,看動靜到底有沒有那麼大。除去碎石和泥土也不算太難,不過刻板的亨德森堅持要求他們把碎石和泥土整齊地堆在一旁,所以頗花了點時間。那之後就是要撬起半噸重的石板,這是最難的一項了。一度帕丁頓手滑了一下,整個石板搖晃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史蒂文斯簡直以為整個石板就要向他們壓下來。現在,石板靜靜地靠在一旁,就像箱子打開的蓋子一樣,靠自己的力量立在那兒。通往墓穴的入口也像箱子內壁,四面石壁,一條石階梯通向十英尺下。

「終於搞定了,」帕丁頓雖然大口喘著氣,咳嗽著,仍然愉快地說,「還有什麼障礙嗎?如果沒有,我得回房去洗洗手,好準備接下來的工作了。」

「還要喝上一杯是嗎,」馬克目送他的背影,喘息道,「去吧,我不會怪你。」

他轉過身,舉起提燈,像惡狼似的沖著亨德森笑道:「亨德森,夥計,你想第一個下去嗎?」

「不,我不想,」後者毫不客氣地答道,「你知道我才不想。我從沒下去過,甚至在你父母和叔叔葬禮時也沒有。現在我也不想下去,如果不是必須幫忙打開棺木蓋子的話——」

「這你不用擔心,」馬克把提燈舉得更高,對他說,「如果你不想的話,可以不用下去。棺材是木質的,不太重。我想兩個人就能很容易地打開。」   「噢,行了,我要下去,這你就別多說了,我肯定要下去。」亨德森直著脖子堅持道,不過話語中也流露出一絲懼意,「你夸夸其談什麼毒殺,就像書里的故事!毒殺!如果你父親在這兒,會親手毒死你!我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麼蠢的話。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該對你無禮。我是誰,不過是老喬·亨德森罷了,在你小時候可沒少抽你……」他停下來,吐了口唾沫。到如今,這場抱怨的真正原因算是暴露出來了,他靜靜地說:「我說,你能對上帝發誓,肯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嗎?沒有什麼人正看著我們嗎?一出來我就感覺有人在窺視。」

他回頭看了看。史蒂文斯站起來,伸縮著僵硬的手掌,來到墓穴入口旁,和兩人站起一起。馬克舉著提燈四下看了看,只有風吹動榆樹的影子,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來吧,」馬克突然說道,「帕丁頓等會兒來和我們會合,提燈就留在原地。在地穴里,燈的燃燒會消耗氧氣,下面又不通風。我們需要充足的空氣。聞到了嗎?所以我帶了手電筒來……」

「馬克先生,你的手在顫抖。」亨德森說。

「一派胡言。」馬克說,「跟上來。」

入口那一小段階梯的欄杆雖然潮濕,居然沒長一點青苔。澗穴內密閉的空氣撲面而來,一絲暖意沁入肺部。階梯底部有道圓拱門,木門已經腐爛了,一推就向內打開。外來者的入侵激起了塵土飛揚。馬克把手電筒光對準洞內。洞穴十天前才打開過,史蒂文斯想正因如此,今天才那麼容易進入。潮濕的空氣中仍然充滿鮮花香味。

馬克手電筒光找出長方形的陵墓,二十五英尺長十五英尺寬,四壁都是花崗岩。洞穴正中一根八角形花崗石柱支撐著拱形洞頂。棺材就分布在洞穴兩側。三人進洞後面對的長石壁和右手邊的短牆上整齊地分布著一個個壁龕,死者的棺材就放在壁龕里。沒放進壁龕的棺材沿著牆壁根擺成一排,很顯然有人出於效率的考慮,在墳墓里也試圖節省空間。壁龕比棺材大不了多少。接近頂部的壁龕中葬著德斯帕德家的先袓,這些壁龕上雕刻著人面像、蔓葉花紋和彎著腰的天使,甚至還有拉丁訟詞。越往下,壁龕裝飾越樸素。有些層已經裝滿了,有些幾乎全空著。每層可以容納八個棺材。

在洞穴的另一頭,也就是他們的左手邊,牆上有塊長長的裝飾板,上面刻著葬於此的死者姓名。飾板上方掛著頭深埋在胸前的大理石天使像。飾板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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