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控 第五節

那之後的一兩分鐘里,馬克·德斯帕德一言不發,靜靜看著緊握的雙手。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懷疑在人的腦海深處悄悄累積著,在人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在那兒了,然後突然發生了導火索事件,就像某扇門突然打開一樣——

「總之,當時我就明白了。我回過頭,看露西有沒有發現我看到的一切。很顯然她沒發現。她幾乎是背對我站在床腳處,手放在床框上。平時她看起來總是輕快活潑,這時候卻茫然無助。房間里就開著一盞燈,床頭那盞,燈光昏暗。不過微弱的光線倒是照出了她的服裝——紅色絲質衣服,點綴著藍色和鑽石,還有寬幅裙。

「我就那麼站著,邁爾斯叔叔之前的癥狀一一湧向腦海中。他吃東西困難,他鼻子和眼睛黏膜發炎——雙眼發紅地打著噴嚏看著你——沙啞的聲音,皮膚出疹子變厚,甚至包括他走路的樣子,好像腳軟得撐不起身體。一切都顯示這是砒霜中毒。我能夠聽到邁爾斯在被蓋下沉重的呼吸,甚至能聽到走廊上愛迪絲壓低了嗓子沖接線生嚷嚷。

「我什麼也沒說,關上了衣櫥門。門上有鑰匙,所以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裡。然後我走出門,來到樓梯平台處愛迪絲打電話的地方。我們必須找個醫生來,僅此而已。護士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我拚命想遇到砒霜中毒的情況該怎麼辦,但就是想不起來。愛迪絲放下電話,雖然雙手發抖,人還算平靜。她說貝克醫生不在家,我們在附近不認識其他醫生。不過我知道在一英里外的公寓式酒店裡住著位大夫,雖然想不起他叫什麼名字了。我試著打電話去酒店,愛迪絲則匆匆趕去邁爾斯的房間——她總以為自己懂照顧病人,雖然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還沒問到電話號碼,露西已來到走廊上。

「『你最好趕快上來。』她說,『我覺得他走了。』

「他確實去了。沒有騷亂,靜靜地停止了呼吸,不用再忍受痛苦。我在確認的時候翻了他的身子,手碰到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條繩子,這你們大概已經聽說了。是一條普通的包裝繩,大致一英尺長,間隔相等地打了九個結。我當時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現在同樣是一頭霧水。」

「接著說!」馬克停住嘴以後,帕丁頓尖聲催促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沒什麼了。我們沒叫醒其他人。沒必要,再過幾小時就要天亮了。露西和愛迪絲上了床,但是沒睡著。我說就我留下來守夜好了,表示尊重之類的。這只是表面的借口,其實我是想找個機會把銀杯拿走。而且,奧戈登還沒回來,我說我最好先不睡,以防他在錯誤的時間,帶著誰回來……你們也知道這種事。

「露西回了我們的卧室,鎖上門。愛迪絲哭了一會兒。我們幾個都傻愣愣地,為疏忽而自責。不過我當時就知道問題並不在於我們忽略了邁爾斯叔叔。她們回房後,我回到邁爾斯的房間,在他臉上蓋上床單。然後我從壁櫥里取出銀杯和玻璃杯,用手帕包在一起。別問我指紋之類的!我唯一的目的……我想自己一直都是這樣……就是在決定怎麼做之前,先把證據藏起來。」

「你就沒想過把懷疑說出來?」帕丁頓問道。

「如果我們及時找到醫生來幫邁爾斯——自然我會坦白。我會說:『別管什麼腸胃問題了,他中了毒。』不過我們沒找到醫生。所以——我沒說。」馬克看起來很激動,身體僵硬地抓牢了椅子扶手,在此期間史蒂文斯一直觀察著他,「你必須理解,帕丁頓。你該記得我差點——」

「別激動,」帕丁頓猛地打斷他,說,「接著講你的故事吧。」

「我把銀杯和玻璃杯拿下樓,鎖在我書房寫字檯的抽屜里了。你們要明白,到目前為止我們連一毛錢的證據都沒有。而且,我得想個什麼辦法把貓的屍體處理掉,所以我用騎士斗篷把它包起來,從邊門拿到屋外去,免得走後門吵醒亨德森夫婦。草坪那頭有塊剛翻過的花田,就在車道那一邊,我知道亨德森經常把鐵鍬放在邊門旁的壁櫥里,可以取用。我把貓的屍體偷偷運出去,深深地掩埋了。愛迪絲還不知道可憐的小傢伙到底怎麼了。她們還以為它走丟了。我剛埋完就看到奧戈登駕著車慢慢駛近。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他看到我了,不過我還是先進了房。

「截至當晚,可以說的就這麼多。第二天——當我聽聞亨德森夫人的故事後——把玻璃杯和銀杯拿到城裡去,交給一個我非常信任的化學分析師檢驗,要求他對檢驗結果保密。沒過多久結果就出來了,玻璃杯上沒有毒物。銀杯里的殘餘物中含有牛奶、葡萄酒、攪拌蛋液和兩米制格林 的白色砷化物。」

「兩米制格林?」帕丁頓轉過頭重複道。

「沒錯。分量不少,對吧?我曾經讀到過——」

「對於殘餘物來說,這麼高的含量,」帕丁頓冷冷道,「見鬼,真不少了。曾經有案例顯示兩米制格林的砷化物就能致死。當然,這只是最低致死量,不過殘餘物中都含這麼多,可以想像一整杯牛奶里能有多少。」

「通常致死劑量是多少?」

帕丁頓搖搖頭:「沒有『通常』的致死劑量。就像我剛剛說的,兩米制格林也能吃死人。然而也有人曾經攝入過兩百米制格林的量,最後還康復了。所以致死劑量差別很大。舉個例子來說吧,你聽說過馬德林·史密斯 案吧?就是那個格拉斯哥 美女,一八六七年被控殺死其法國情人。沒錯。朗格利爾胃裡有八十八米制格林砒霜。她的辯護律師辯護說,這麼大劑量的毒藥不可能在受害人沒發覺的情況下攝入,肯定是自殺。毫無疑問這番說辭起了效果——最後蘇格蘭陪審閉判決本案『無法確認犯罪』,他們說這就是『不予追究,但請別再幹了』的意思。還有個案子,在馬德林案六年後,一名叫休伊特的女人在切斯特 被控謀殺了自己的母親。老太太的死本來毫不引人懷疑,醫生說死因是胃炎,直到人們開棺驗屍才發現死者胃裡就有一百四十五米制格林的砒霜。」

帕丁頓語調輕鬆,甚至一派自得其樂的勁頭,然而他留著胡碴的臉上還保持著那種審視的表情。

「然後,」他擺弄著空杯子,繼續道,「還有凡爾賽的瑪麗·德·奧布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案子。很糟糕的案子。她殺了那麼多人,看起來卻毫無動機,簡直像……像是純粹為了享受目睹受害人死去的樂趣……其中一個受害人只攝入了十米制格林的毒藥,另一個的攝入量卻高達一百。她就沒有馬德林幸運了,被送上了斷頭台。」

史蒂文斯剛剛就站了起來,如今正坐在書桌邊上。他裝作隨意地、理解地點點頭,其實一直在透過白色的大門看向走廊。他一度發現門口有東西。走廊里的燈光比房間內要來得亮,所以很自然地,房間里的人可以透過鑰匙孔看到一絲光線。但現在這抹光線消失了,也就是說肯定有人靠在門口偷聽。

「然而,」帕丁頓說,「致死劑量不是什麼重要問題:這一點我會驗屍來査證。重要的是,毒藥的投放時機。如果安排得宜,死亡很快會到來,我是說如果投放量大的話。投毒後幾分鐘到一小時會出現毒發癥狀——取決於採用液體還是固體形式投毒——死亡到來的時間從六到二十四小時不等,甚至可能更長。有些案例中受害人堅持了幾天。所以,你也看出來了,你叔叔去得還算快。你們離開他時才九點半,當時他狀況還不錯。你們回家,發現他奄奄一息時才凌晨兩點半鐘,那之後不久他就去了。對吧?」

「沒錯。」

帕丁頓沉吟道:「不過,他這種狀況並不讓人驚訝。甚至可以說合情合理。他因為原來的疾病,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而且如果你猜得沒錯,他已經慢性中毒很長時間了,所以再施放大劑量毒藥的話,去世會很快。如果我們知道最後投是什麼時候——」

「我可以告訴你準確時間,」馬克打斷道,「十一點十五分。」

「對啊,」史蒂文斯插嘴道,「這不就是亨德森夫人那個神秘故事裡講到的嗎,對吧?我們就想知道這情況,你偏偏不肯說。這個神秘故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你不肯坦白說?」

他怕自己太過激動,比正常該有的反應來得誇張,但馬克並未注意到。他下定決心地吸了口氣。

「目前,」他說,「我還不能講出來。」

「不能講出來?」

因為,你們會認為我瘋了,或者亨德森夫人瘋了。」馬克沉吟道,他抬起手,「等等!現在,先等一下!為這事兒我已經來回掂量一百多遍了,夜裡操心得睡不著。不過,當我第一次將事情告訴給其他人,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擺出全部事實……天哪,我居然發現故事的另一個部分讓人不敢置信。我知道,你們也許認為今天打開地穴根本是徒勞。不過,邁爾斯叔叔被殺之謎必須解開,你們能再給我幾個鐘頭嗎?我只要求這個,等我們解決了謎題的第一步,我再告訴你們下面的事情,好嗎?」

帕丁頓躊躇道:「你變了,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搞不懂你!聽著,到底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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