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指控 第四節

帕丁頓前傾著身體。

「聽到這消息後,你還算冷靜,這是個好現象。」他說道,「但對我而言,這位明星證人的證言挺蒼白的。」

馬克喝酒時,帕丁頓一雙大眼睛渴望地看著。史蒂文斯看得出帕丁頓也很想來一杯,不過他不會主動去倒酒,而且假裝沒有看到馬克手裡的杯子。史蒂文斯替他調了杯威士忌加蘇打,他故作隨意地接過去,那種煞有介事的樣子顯示出他私下肯定在悄悄酗酒。

帕丁頓接著說:「你是說亨德森夫人,那位在你們家待了很久的老太太?她會不會是——」

「任何事都有可能。」馬克疲憊地說,「在如今這種亂局之下。不過我想她既不是歇斯底里,也沒有撒謊。沒錯,她是個喜歡八卦的長舌婦,不過你覺得她是那種歇斯底里的類型嗎?還有,正如你所言,她和她丈夫自打我還是個孩子起就在我家幫忙了,她從小照顧奧戈登……你還記得我弟弟奧戈登嗎,帕丁頓?你離開時,他還是個小學生……我知道亨德森夫人很喜歡我們一家。我還知道她也很喜歡露西。而且,你要知道,她絲毫沒有懷疑邁爾斯叔叔是被毒死的。她以為他死於胃病,以為自己看到的事情毫不重要。正因為如此,為了讓她閉上嘴,我可費了大力氣。」

「等一下,」史蒂文斯插嘴道,「她所說的故事是不是有個穿著古裝的女人,穿過那道不存在的門離開房間?」

「對,」馬克承認道,不安地挪了挪身體,「這也是讓我不安的原因。因為這正是整個故事中最不合常理的部分。根本是無稽之談!那天我特意跟你說起,想探探你的反應,當時還不得不當成笑話——好吧,這麼著,還是你們來判斷吧。」他纖細的手指閑不下來似的,擺弄著捲煙紙和一小袋煙草;馬克喜歡自己捲煙抽,如今已是熟能生巧,「我從頭講起,把事情全部告訴你們。其中有幾個地方太詭異了,我自己簡直是如墮霧中。首先,我得從家族歷史講起。順便問一句,帕丁頓,你以前見過邁爾斯叔叔嗎?」

帕丁頓想了想說:「沒見過。我記得他總是在歐洲某處。」

「邁爾斯叔叔和我父親年齡只差一歲,邁爾斯叔叔一八七三年四月出生,而我父親是次年三月。稍後你們就知道我為何要強調這一細節。我父親成婚很早,二十一歲就結婚了,邁爾斯叔叔則從未成家。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的,愛迪絲是一八九八年,而奧戈登則是一九0四年。家族財富主要來自土地——德斯帕德家的祖先在費城搞到了一大片土地,在本地也一樣。邁爾斯叔叔繼承了絕大部分財產,不過我父親從未為此憂心,他是那種活躍,閑不下來的類型,律師生涯非常成功。我父母都在六年前去世,死於肺炎。父親得了肺炎後,母親堅持親自照顧他,這才被傳染了。」

「我記得他們。」帕丁頓插嘴道,他用手遮著眼睛,看來這個回憶並不讓他愉快。

「而且,我告訴你們這個,」馬克大聲道,「是為了讓你們了解事件的大背景。沒有家族恩怨,沒有骨肉反目,沒有噱頭悲劇。沒錯,邁爾斯叔叔是個老浪子,不過他的酗酒行為或對女人大獻殷勤都是那種老式做派,如今看來反而顯得高雅溫文。我能夠斷言,他在世上沒有一個敵人。事實上,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海外,在本地都沒幾個熟人。如果有人對他下毒,動機肯定是享受看著他人死亡的樂趣……當然,要麼就是沖著他的錢去的。」

馬克看看兩人。

「如果是沖著錢去的,那你可以說我們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我。我們兄妹幾個都繼承了大筆遺產。我們都知道自己在邁爾斯叔叔死後將會繼承這些財產。正如我剛剛說過的,邁爾斯叔叔和我父親年齡接近,像雙胞胎似的長大,彼此是好朋友。邁爾斯叔叔從未打算成家,既然我父親已經養育了後代,他樂得清閑。在其他事情上他們也沒有紅過臉。先生們,在這種家庭氛圍下,有人對他下了砒霜。」

「我有兩個問題,」帕丁頓突然插嘴道,不過這次他好歹鬆弛了一點,「首先,你有何證據證明他被人下了砒霜?其次,你隱約提及你叔叔在臨終前不久開始行為怪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諸如此類的。他這種行為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馬克再次猶豫起來,打開手掌,又握了起來。

「我就怕出現這種情況,」他說,「怕給你們造成錯誤印象。你們別誤會,我並不是說他變得有多奇怪,也不是說他瘋了,或者說讓家裡氣氛怪異什麼的。他一直為自己的守舊做派自豪。我得說,他只是和過去相比稍顯不同。我們第一次注意到他略有改變是在六年前,他從巴黎回來,奔我父母的喪。他不再是過去那個和氣友善的叔叔了,也不是說他抑鬱消沉之類的,但有時候會顯得心不在焉,或者迷惑不解,好像腦子裡有什麼揮之不去的念頭。當時他也還沒把自己封閉起來。那要到……嗯,」馬克想了想,「順便問一句,特德,你在這棟房子住了多久?」

「大致有兩年了。」

馬克點點頭,似乎為這一巧合感到好笑:「怎麼說呢,邁爾斯叔叔就是從你們搬到本地幾個月後,開始封閉自己的。他也不是完全禁錮自己,只是在房間里吃午晚兩餐,從下午開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你們應該知道他的作息規律。早餐到樓下來吃,如果天氣好的話就在院子里逛逛,抽根煙。有時候他也在畫廊里晃晃。他只不過有點——迷惑,正如你說過的,如墮迷霧。中午他就回房,整天不再出來。」

帕丁頓皺眉道:「不過,他一直待在房間里幹什麼啊?看書?學習?」

「不,我想不是。他不太喜歡讀書。有小道消息說他整天坐在藤椅上看著窗外。另有流言說他花了很多時間換衣服玩,顯然是沒別的事可做了。他的衣櫥挺壯觀的,而且他也一直為自己的外表、為自己的體形自豪。

「六周前,他出現了突發癥狀——嘔吐、腹部絞痛等,但他不肯讓醫生診治。他說:『廢話!我又不是沒得過這些毛病。來點芥子泥和一杯香檳就行了。』後來,他劇烈發作了一次,我們只好匆匆請來貝克醫生。貝克搖搖頭說——胃炎,就是胃炎。太糟了。我們請了位護士回來照顧他。不管他之前的癥狀是不是純由胃部毛病引起的,反正從那時起他開始慢慢好轉。到四月的第一周,他的狀況好了很多,大家都不再擔心。然後,就到了四月十二日夜。

「當天,大宅里有八個人:露西、愛迪絲、奧戈登、我、老亨德森——還記得他嗎?帕丁頓?我們家的園丁、管理員加萬能雜工——亨德森夫人、護士科伯特小姐和女傭瑪格麗特。露西、愛迪絲和我一起參加了場假面舞會,正如我之前所說。而且,根據當晚各人的安排,幾乎每個人都不在家。其他人的安排如下:亨德森夫人放了一周的假。她有個親戚在克利夫蘭,是那家小孩的教母,她最喜歡當教母。當時那家有個大聚會,邀請她去多待幾天。那天是周三,科伯特小姐的休息日。至於瑪格麗特,臨時和她為之神魂顛倒的男友有約,沒費什麼口舌就說服露西放了她假。奧戈登要進城——參加什麼派對。這樣一來,大宅中就只剩下亨德森先生陪邁爾斯叔叔。

「同以往一樣,愛迪絲對此表示不安。她總覺得只有女士才能照顧好病人,所以打算親自留下來。不過邁爾斯表示反對。而且,亨德森夫人當晚頗早就會回來,她搭的火車九點二十五分到達克里斯彭。然後愛迪絲又開始擔心別的事情。亨德森準備開福特汽車去火車站接老伴兒,在他離開的這十分鐘里,大宅中只剩下邁爾斯叔叔一個人。所以奧戈登說「噢,上帝啊。』他答應留到亨德森夫人回來再出發。這樣一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瑪格麗特很早就出門了,科伯特小姐也一樣。她們都給亨德森夫人留了言,萬一需要的話可以找到她們。八點鐘的時候,露西、愛迪絲、奧戈登和我稍微吃了點晚飯。邁爾斯叔叔傳話下來說他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需要,當晚他情緒不穩。不過勸說之下,他同意喝杯熱牛奶。晚餐後,我們大家都上樓去換衣服,露西用托盤端著熱牛奶給邁爾斯叔叔送去。

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愛迪絲站在樓梯平台上俯看著她,說:『你連自己家的東西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你端的是酸牛奶。』不過,她們倆都嘗了嘗,牛奶還是好的。」

史蒂文斯聽著馬克深思熟慮的講述,毫不費力地想到德斯帕德莊園橡木樓梯的平台,那扇大窗的平台。平台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像,地上鋪著浴室防滑墊那麼厚的印度地毯,窗楔下放著一張電話桌。史蒂文斯暗自心想,我為何反覆想到電話桌?他想像得出活潑愉快的露西,黑髮斜分到一邊,隱約可見的雀斑,她是那種「派對時尚女郎「。他也能想像出愛迪絲的樣子,比嫂子高一些,棕發,面貌仍然美麗,但皮膚髮干,眼眶開始深陷。她漸漸變得挑剔易惱,而且三句話不離所謂高雅品位。他能夠想像出兩個女人三心二意地為牛奶爭吵(因為那個家庭里不存在所謂摩擦)——而在這整個期間,年輕、好挖苦人的奧戈登手插在口袋裡,站在一邊。奧戈登不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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