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如果你背對窗戶站著,那麼門就是在房間的右上角。門向房間里開,希莉雅的手搭在門把上,她身後的前廳有微弱的燈光。之後他想起來,就在打開門的時候,她已經開口講話,彷彿是要跟有可能在場的人解釋或者提出警告。

「我看我是把手提包忘在這兒了,」記憶猶新的聲音語調急促,「我打算到公園散步,然後……」

她看到何頓。

然後是——一片寂靜。

他們三個站在那裡像似麻痹了。從某方面來說也沒錯,何頓打死也講不出話來。他覺得檯燈的光打在他臉上,好像燒著皮肉似的;他覺得自己給釘在那兒,連要遁入黑暗都辦不到。

活生生的希莉雅就站在那裡——之前多少日夜他只能想像她的形貌。而且絲毫沒變。寬廣的前額,彎在做夢般灰眼上頭的眉毛,挺直的短鼻,一邊嘴角因為長久諷看人世稍稍彎了點,平滑的棕發改成左分收束到耳後落在頸背,外加——感謝老天!——健康皮膚透出的晶亮。

如果記憶玩起把戲的話,我們都預期會是爛把戲。我們內心深處——詛咒未來不抱希望——從來沒有預期真實世界的會面可以符合想像。不過對何頓來說,結果正好相反。這場相會力道更大:更糟——因為要來得沉痛多了。真希望這樣突然出現沒有壞了大事,不至於傷到希莉雅……

幾秒鐘過去。何頓會說是好幾分鐘過去——希莉雅紋絲不動站在那裡,手握門把,身形依然窈窕多姿,穿著一件白色洋裝,套了紅鞋但沒穿絲襪,襯在漆成棕色的門前。

然後希莉雅開了口。

「軍隊派你出特勤,」她說。她說話的音調變得古怪不自然,在她找回正常的音調以前她得清好幾次喉嚨。不過她講這話像似理所當然。「他們派你出任務。所以你才沒辦法通信或者見我。」

他在一大片虛空里聽見自己說話。

「誰跟你講的?」

「沒人跟我講,」希莉雅簡單坦率地答道。彷彿有百種回憶在她眼前流過。「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了。」

她的臉好像縮皺起來;她就要哭出來了。

「哈啰,唐,」她說。

「哈啰,希莉雅。」

「我——我正要出門到公園去,」希莉雅說,然後迅速把眼神從他身上移開,往外轉向前廳。他可以看到她頸子的線條和她臉頰柔和的曲線襯在來自前廳的燈光下。「你——你可願意和我一起走?」

「當然。說來你當初不相信我死……」

「信過,」希莉雅說,彷彿小心翼翼想把這個字定義清楚,「我信過。可在那同時我——」她斷了話。「噢,快點,快點!請你快點!」

他朝她走去,繞過沙發謹慎前行,因為他的膝蓋在打顫。此外,在那片不真實的虛空里,他有個瘋狂的想法,除非自己謹慎前行,否則搞不好會一腳踩穿地板。然後有個回憶啪地打上他。

「你剛說出門到公園,希莉雅。你是說今晚你沒有外出?一直都待在屋裡?」

「嗯,當——當然。怎麼了?」

「索林,」何頓表示,「你跟我有一兩件事得談清楚。不過這不急。等到明天咱們全到凱斯華時再說。」

索林和他一樣,白了一張臉。希莉雅根本沒朝他的方向瞥過一眼。

「等到明天咱們全到凱斯華?」

「對。你說了你想賣掉凱斯華。找到買主了嗎?」

「沒,還沒。不過……」

「我要買下那地方,」何頓咆哮道。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是用吼的。「剛才太過激動,忘了告訴你,新聞報導說我繼承遺產可不是當初作假的劇碼之一。如假包換。」

然後他便跟著希莉雅走出房間。

他倆沒講話,置身同樣的虛空,彷彿漫無目的且茫然無助,如同夢遊者一般往前行,一起走向前門。他們沒說話是因為沒多少話好說。無從說起。一隻弔掛在前廳高聳天花板的雕花玻璃球亮著燈,光線打在一幅高大的攝政時期士紳的全身肖像上頭,他穿件下擺裁成圓角的大禮服,頭髮給風吹得飛揚,下頭的小銅牌鐫了行字:愛德華·阿格鈕·德沃何先生,瑞彭爵士作。

他模模糊糊注意到希莉雅——正打著顫——瞥眼看向這幅肖像,彷彿回憶起什麼。

他想告訴她……

對!他想告訴她,他發過電報,可是索林沒拆。索林為什麼沒拆?電報意味有急事。照說一收到電報應該就會拆閱。如果沒有,就是因為當時有件事佔據心思讓你岔神。電報和嬌小但如同熟透了桃子般的桃樂絲·洛克同時抵達。

夠了!有上百萬種可能的解釋,朝這方向想不是個好開頭,只會把思緒導進死巷。

他們這會兒在屋子外頭,置身溫暖親切的黑暗當中。他們緩緩穿過車道的彎處,往外走上大路的人行道。晶瑩發亮的白色街燈照出兩條沒有人跡的馬路以及對街的樹木。

「從這兒過街,」希莉雅說。

「噢?」

「對,」希莉雅很小心地解釋,「到對面。往北50碼的地方有個側門可以進公園。我們從這兒過街。」

希莉雅的神經,他想著,實在強韌。精神失衡,嗯?恐怕再找不到哪個女人可以聽到這種意外的消息,只是臉色略有轉變或眼珠子打了個轉而已。對她根本沒有影響。至少他是這麼想,直到——沒有任何警訊,就在過了一半馬路的時候——希莉雅的膝蓋一軟;要是他沒扶住的話,她就倒下了。

「希莉雅,」他叫道。

他緊緊抱住她時,她也只是抽噎著攀住他。

有輛車子行駛速度好快,車燈從攝政公園新月小路的方向照過來,嗡嗡朝他們筆直打來;車子壓境時,焚黃的眼睛吞沒整條路。老實說,何頓根本沒注意。

直到車子——他們肘邊呼嘯掀起一陣風,司機尖聲開罵詛咒——在只差1呎的地方猛地偏擦而去的時候,他才回到現實。然後他便抱起希莉雅回到路沿,讓她在一盞街燈底下落地站好,而且——她還是緊緊勾住他不放——在她唇上吻了許久。

之後希莉雅開口了。

「知道嗎?」她說,腦袋抵著他肩膀,仍舊在哭,「這是你第一次吻我?」

「很久以前,希莉雅,當年我28歲,而且是人類有史以來頭號天殺的大笨蛋。」

「不,你不是!當時你只是……」

「總之,我剛才是想講,我們有太多失去的時間要補償。想繼續下去嗎?」

「不要!」希莉雅說。她柔軟的身體在他手臂里逐漸僵硬。她雙手拂過他的肩膀,彷彿想要確定他的真實性。她把頭往後一甩,抬眼看他:嘴唇在笑,想像力豐富的細緻臉龐淚痕未乾,濕亮的灰眼逡看他的臉——來來回回專心一意地在街燈蒼白的亮光底下看了又看。

「我是說,」她補充道,「不要在這兒!不要現在!我要好好想著你。我要慢慢適應你。」

「我愛你,希莉雅。一直以來都是。」

「我們是戀人嗎?」

唐·何頓覺得輕飄飄的好幸福。

「親愛的希莉雅,」他像宣念神諭一樣開口,「絲毫不容懷疑。你剛才有聽到那車的司機轟隆開過時,說了什麼嗎?」

她看來困惑。「他——在咒我們。」

「對。說得更精確點,他是說『天打雷劈找死喲』。這話雖然用字不雅,倒是包含了好深刻的哲學真理。我們是不是該查查從古到今那些生死相許的有名戀人的故事……戴夫尼和克蘿伊,西羅和梨安黛,庇拉姆思和希絲琵,還有凡俗些的例子像是維多利亞女王和愛柏特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很多關於兩人站在車流中緊緊摟著的例子?」

「你像這樣子講話的時候我好愛你,」希莉雅一本正經地說。「也不真的算是羅曼蒂克,不過聽了叫人開心。這段時間你都在哪兒,唐?想到就覺得可怕。你都在哪兒?」

他想辦法解釋,提到其中一些,只是有點語無倫次。

「你——你逮到史多本?那個說自己永遠不會被活捉的德國人?」

「他非被活捉不可。這個月他就要上絞架了。」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感覺到她在打顫。)

「呃,花了些時間才找著他。然後就是雞飛狗跳。」

「拜託,唐。發生了什麼事?」

「他假扮成神父。我們在羅馬城3哩外的地方發生槍戰。我打中他膝蓋骨,他痛得滿地打滾慘叫。好玩的是……」

「嗯,唐?」她捏他捏得更緊了。

「你還記得婚禮以後我碰到你那次吧——在凱斯華教堂墓園的樹下?而且我把事情全搞砸了?哈!有那麼一兩次,我看到史多本的臉壓在神父帽的寬邊底下,從墓碑邊的魯格槍上方看著我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我生命里的幾次重要事件好像都發生在教堂墓園。」

一陣停頓,她的心情倏忽起了奇怪的轉變。

「你知道嗎?」希莉雅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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