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這條路因為長而看來顯窄,左邊是攝政公園厚實的綠叢,右邊則是圍住聖凱瑟琳教堂所屬周邊空地的高鐵欄。再過去,聖凱瑟琳教堂旁邊,你可以看到一排樹隔開馬路,遮住一排聳立在黃昏里微白的高大豪宅。

格羅卻斯特城門街1號。他現在可以看到門牌了。

天正向晚:天色是模糊的藍與白,公園的方向傳來鳥兒的喧鬧聲。白天的熱氣仍然在這條位於倫敦市中心卻又不減鄉村風光的大道上徘徊。唐納·何頓止住他的緩步移行,一手環緊圍欄的一根鐵杆。恐慌嗎?類似的情緒吧,至少。

在他想像過的所有返鄉場景里——這可多得不得了——從來沒有出現目前的光景。

7年里,世事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希望不要面目全非,但變化是免不了的。

他原本以為那天下午自己已經全面感受到那消息帶來的衝擊。他錯了。他現在才開始感受到。唐納·何頓爵士少校——已故的(理論上)葛來郡第四代貴族——打從那天下午以後便像似已經穿越永恆。他現在看到的不是豎立著攝政期圓柱的白屋,裡頭有可能還在等著他的希莉雅。他看到的是戰事處的307號房,渥倫德坐在書桌後頭。

「你是說,」何頓聽到自己重複道,「大家以為我已經死了一年多?」

渥倫德沒有聳肩。這個動作會顯得過於誇張。不過他下唇一扯,表達出同樣的效果。

「怕是如此,老弟,」渥倫德承認道。

何頓瞪著他。

「可是——希莉雅……!」

「老天在上,」渥倫德斷然說道,「可別說你們結婚了吧?」

一陣沉寂里,他們彼此對看,渥倫德拔下鋼筆套表示強調,握著筆看似要簽寫什麼。

「你跟我一樣清楚,」渥倫德說,「任誰被派到你那種任務,都可以告訴他老婆真相,不過我們得對外人假稱他還待在原來組織,而且是因公殉職。另外我們也會通知他的律師。別種版本只有在小說和電影裡頭才會出現。我們這兒的人怪或許怪,」他覆上卡其布的手臂指指戰事處,「不過這點肯定辦到。」

「我沒結婚,」何頓說。

「那訂婚了沒?」

「沒有。連訂婚也沒有。我沒跟她求過婚。」

「噢!」渥倫德喃喃道,他神態堅定,放心地小呼一口氣,又把鋼筆套旋上。「那就好。我還擔心我犯了大錯呢。」

「你沒犯大錯。我照說是啥時死的?」

「就我記憶所及,你是跟著葛來郡人一起陣亡在敵軍那次攻擊,地點是……呃,我忘了地名,不過三兩下就可以在檔案里查到。總之是戰爭結束前不久的4月。約莫1年3個月以前。凱普曼沒跟你講嗎?」

「沒有。」

「他媽的真夠粗心。照說你是得了個勳章。各家報紙都登出來了。搞得轟轟烈烈。」

「謝了。」

「聽好了——」渥倫德突然開啟話題,並逐一回想事情經過。渥倫德比何頓年長6歲,骨瘦如柴、滿面倦容。他站起身來,雙手放在書桌上,支撐著自己的重量。

「當初傑瑞開始招供時,」他補充道,「幾條大魚知道得趕緊開溜找庇蔭。馮·史多本逃竄到義大利,我們必須逮捕他,而你是逮捕他的人選。不過他們也有情報單位。所以你就得『死』,跟其他幾個人一樣,這樣勝算才會比較大。呃,你逮到史多本了。這點老頭很滿意。聽我說:真給你什麼勳章,你也不會要對吧?」

「老天爺,不必!」

渥倫德的語調變得尖酸。

「現在無所謂了,」他說,朝著俯瞰白廳大道 的窗口點點頭。「戰爭已經結束1年又3個月。你退伍了,退出情報局,退出一切。難道你就想不通以前的確有段時間,沒多久前,要你裝死可是他媽有所謂得很嗎?」

何頓搖搖頭。

「我沒在抱怨,」他回答說,眼睛定在他的同伴身上。「我只是……想辦法要適應。」

「你會適應的,」渥倫德說。他的話頭斷掉。「哎,你倒是在看什麼啊?」

「你,」何頓說。「你的頭髮是灰色的。這會兒我才注意到。」

兩人一陣無語,外頭白廳大道汽車的噪音浮升而上。渥倫德本能般舉起骨瘦的手撫摸頭髮,嘴形看來扭曲。

「我也是在戰爭結束以後,」渥倫德說,「才注意到的。」

「呃,那就再見了,」何頓不自在地說。他伸出手,對方握住。

「再見,老小子。祝你一切順利。哪天打個電話過來,我們可以——呃——吃個午飯什麼的。」

「謝謝。我會的。」

何頓想起他無須敬禮,因為現在穿的是便服,於是轉身向門。他的手擱上門把時,渥倫德猶疑著,陡地換了個聲音開口。

「我說啊,小唐。」

「嗯?」

「媽的,」渥倫德爆聲道,「我不再是你的頂頭上司了。你就不能跟老朋友講些什麼嗎?」

「沒什麼好講的。」

「見鬼哩沒有。回來。坐下。來支煙吧。」

何頓緩緩走回去,暗暗舒了口他不想讓渥倫德聽到的氣。他沉坐在渥倫德書桌旁的一張破爛椅子上。渥倫德一臉不悅,坐下時把一隻煙盒向前推;兩支香煙冒的煙霧浮升在濁重凝滯的辦公室空氣中。

「你的頭髮沒灰,」渥倫德指控道,「你的身體好翻天了——也許只有一點神經脆弱。你的腦袋就像……就像……呃,總之我羨慕你就是。而且吶,等等!」渥倫德再次斷了話頭,眼睛覷眯起來。「老天爺,我腦子裡轉著好多事——」他的香煙指向檔案櫃——「我把那事也忘了!兩年前!或者差不多那時候!你不是繼承了個頭銜嗎?」

「對。男爵爵位。」

渥倫德吹聲口哨。

「附帶金錢嗎?」

「蠻大一筆的,我想。但話說回來,」何頓道,吐出煙霧,「照說我應該死了。想來這會兒是在別人手上了。」

「我得跟你講幾次才懂,」渥倫德呻吟道,算是公事公辦的痛憤,「你想的那套——說什麼情報人員因公假死,但戰事處不通報律師——只有舞台劇跟電影裡頭才會發生啦。你沒事。你的律師全知道。」

「喔!」何頓說。

「這事你就不用掛心了,」渥倫德安撫道。他覷眼看向何頓,興頭又上來了。「說來你這會兒可是唐納爵士啰,嗯?恭喜。感覺如何?」

「噢,不曉得。還好吧。」

渥倫德瞪著他。

「親愛的小老弟啊,你頭殼壞了,」他語帶真摯的關心。「義大利最後那次任務搞壞了你的腦子。你怎麼沒有樂翻天?嗯?怎麼——」他停頓下來。「是為了希莉雅嗎?」

「對。」

「她姓什麼?」

「德沃何。希莉雅·德沃何。」

何頓在渥倫德的書桌邊扭斜了身,就看見小小的桌曆上刺眼的紅色數字10。7月10日,星期三。這個提醒扎眼至極,他把眼睛合上一會兒。之後,他突然站起身來走向一扇窗戶,盯著街道。

熱浪在面無表情的白廳大道蔓延閃晃,辦公室比起來算是涼爽。四分之一世紀以來雨量最大的6月過後,7月帶來炙熱焚燒的太陽,叫人血液蒸騰,刺得人眼昏花。一輛紅色巴土隆聲駛過,新上的漆在戰爭的寒酸破敗之後顯得怵目驚心。白廳大道的沙袋和鐵絲網全因日益繁忙隆隆滾動的交通下清得一乾二淨。7年。

離昨天——7月9日——恰恰7年,那天瑪歌·德沃何(希莉雅的姊姊)在凱斯華的聖吉爾小教堂和索林·馬許結為連理。何頓所有的思想和感情都集中在那場婚禮上,它已經成了一種象徵。

當時也是這樣的熱天,他忘不了。厚厚的青草在威爾郡那個偏僻之處熊熊生輝;水在凱斯華壕屋周遭閃爍;教堂是涼爽的小窟——昏暗的窟里,白色、藍色和熏衣草色的衣裳跟花的顏色混成一片。

他背後排排教堂座椅上的觀禮人群中,傳來窸窣聲、偶爾的咳嗽聲。他是索林的伴郎,站在索林後面幾步稍微偏右;希莉雅是伴娘,站在瑪歌的另一頭(他可以很清楚地記得她那頂大帽子的透明帽檐滲進彩繪玻璃的光線)。

是誰說過教堂就像「海盜的藏寶窟」?這種文學聯想真討厭,老是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不過這兒的彩繪玻璃和黃銅燭台發出閃爍的光芒,的確製造出洞窟般的氣氛和味道。然而……

他無法看到索林·馬許的臉:只能瞧見索林寬闊厚實的背部直挺挺地罩在寬幅毛布下頭,發散出一股好脾性——跟這個平步青雲的年輕股票經紀人的個性完全吻合。索林其實緊張得要命。不過何頓倒是可以透過面紗的霧白看到瑪歌部分側臉——健康、爽朗、笑容燦爛的瑪歌,公認是家中的美女,和希莉雅的細緻秀氣形成明顯對比——頭微微低垂,眼底上了彩妝。

他非常喜歡瑪歌和索林!他的靈魂和骨髓深處清楚知道,這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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