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她——呃——已經死了,」布魯斯重複了一遍,「看樣子像窒息身亡,可能是被掐死的。」

丹尼斯一時間絲毫動彈不得。隨即貝莉爾喊道:

「是米爾德里德·萊昂絲,對不對?一定是米爾德里德·萊昂絲!」

每逢自己所愛的人牽連在內之時,女人的直覺總是驚人地準確。

「沒錯,」布魯斯說,「她……」只見他臉上驟然躥起一陣恐懼,二目圓睜,雙唇微啟,露出潔白的牙齒,手裡使勁將香煙摁滅在煙灰缸內。

「關於米爾德里德·萊昂絲,你們都知道多少?」

貝莉爾徑直撲向卧室房門。

「別進去!」布魯斯臉色刷白,「她……」

貝莉爾推開門。卧室有四扇窗,兩扇面北,兩扇朝西,模糊的光線剛夠勾勒出倒在床邊那張安樂椅中某個東西的輪廓。

貝莉爾沒有進房。此時窗外傳來汽車發動機的嗡嗡聲,由遠及近沿路往旅館而來。車燈白色的光束不偏不倚恰恰反射進房裡來,照出了椅子里那東西的臉龐,還有一頭亂糟糟的紅髮。貝莉爾後退了一步,丹尼斯覺得她快要嘔吐了。

「布魯斯,你這蠢貨。」她尖叫。

「我知道我是蠢貨!行了吧!可是……」

「那女人根本不足以令你入罪,」貝莉爾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證詞毫無力度可言。我們是聽H.M.說的。可你現在殺了她,一定會被他們送上絞架!」

布魯斯揚手蒙住眼睛,似乎是在招架迎面而來的一記重擊。

「你他媽的都在瞎掰些什麼呀?」他嗓音嘶啞。

「他們早盯上你了,布魯斯!設下圈套就等著你犯錯,而你果然中計!他們會絞死你的!」

布魯斯瞪著她:「聽著,貝莉爾,」他茫茫然問道,「你瘋了嗎?」

「沒錯!沒錯!沒錯!」

「我是布魯斯·蘭瑟姆,還記得嗎?我們策划了整件事,對不對?這是你的主意啊,你忘了?」

「現在你是布魯斯·蘭瑟姆,」她的話劈頭蓋臉湧來,「但之前你又是誰?初次見面時,你三十五歲,自稱來自布里斯托爾。可在那之前你又是誰?你可曾在牙買加呆過?」

布魯斯掙扎著,「你是說長島 ?之前我在紐約和別人一起排演《割喉船長》的時候……」

「我說的是牙買加島。羅傑·波雷就來自那裡!」

「上帝啊,貝莉爾,」布魯斯遲疑著,「難道你當真以為我是他不成?」

這個男人沒在撒謊,丹尼斯·福斯特心想。

他先是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隨即又有種暈暈乎乎的釋然感。原本他內心的判斷一直在天平兩端搖擺不定,時而傾向這一頭,時而又是另一頭。但此刻,丹尼斯想,他已經知道了。

布魯斯蒼白的病容儼然與貝莉爾如出一轍。適才他脫口而出的那句「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是他不成」全無矯飾成分,那種驚疑與駭然完全表明他是頭一次察覺貝莉爾的言下之意。在丹尼斯看來,無論是活著的還是過世的演員,從無一人的演技能如此逼真自然。無獨有偶,貝莉爾迎向布魯斯的目光中,此時也蒙上一層疑慮與興奮交織的陰影。

「你姓名的首字母!」貝莉爾艱難地咽了咽,「倒過來就是R.B.!還有你掌握的那些劇本中沒寫的情況!還有……」

「退後,」布魯斯一邊說一邊放聲大笑。

這笑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震得錯位一般,狂野而邪惡,在陰森森的屋子裡迴響不絕。他笑得熱淚盈眶,笑得額角靑筋畢現,笑得嘴角如希臘戲劇中的面具一般深深咧開。貝莉爾驚怖地盯著他。

「布魯斯!別笑了!到底怎麼回審?」

布魯斯半彎下腰,跺著地板,笑聲此時聽來竟帶了幾分嗚咽。他摸到寫字檯的抽屜,拉開一半。丹尼斯遠遠乍一看,裡面近乎空空如也,只有幾張打字的稿紙,其中最上一張的右邊角有個「7」;還有張既薄且皺的包裝紙,上面有行淺綠色的字:「古韻茶莊,艾德布里奇。」

「你以為,」布魯斯嘶吼,「我會是……」

「萊昂絲那女人死了,不是嗎?」

「不錯!但不是我乾的!」

「別慌!」丹尼斯插話,他冰冷的聲音掃過房間,讓另外二人都定了定神,「聽著,布魯斯,我們最後一次聚會那天晚上,米爾德里德·萊昂絲是不是去格拉納達劇院見你?」

「是的。」

「那麼?」

布魯斯揉揉眼睛,這時他渾身發抖,拽了拽睡袍下運動襯衫的領子,雖然領子早就敞開著。

「萊昂絲小姐本該於今天下午抵達此地,」他說,「我收到了她的信,」他輕輕將寫字檯上的廢紙掃開,「信中說她會坐火車來,四點十五分到西克萊斯特車站,然後橫穿高爾夫球場過來。」

「可我們也在那趟火車上啊!」

「你們看見她了嗎?」

「沒有。」

「反正她一直沒出現。我一直等到四點四十五分,然後打電話告訴樓下說我去游泳了,還說不管是誰找我,都讓他們先等候―會兒。」

「你去游泳?」貝莉爾驚叫,「在這種天氣?」

「有何不妥?天也不太冷,真服了你!」他咽了咽唾沫,「我房間外面有一架牆外樓梯,是戰時軍隊搭建的,以便迅速上下樓。我從那裡出去,一直游到天色徹底暗下來為止。然後又從原路回來,換好衣服,打開衣櫃去取這個,」他摸了摸身上的睡袍,「那女人的屍體就滾了出來。」

「從衣櫃里掉出來的?」

「沒錯。」

布魯斯又拽了拽領口,蒼白的臉色令那塊淤青尤為鮮明。他似乎正受困於遲來的驚駭之中。

「上帝啊!」布魯斯有力的手掌又蒙住了臉,「她肯定也去過下面的沙灘。」

「何以見得?」

「她滿臉是沙。沙!肯定有人抓住她,掐著她的脖子,把臉摁進沙子里,直到她窒息而死。她的嘴裡、鼻孔里、眼睛裡全是沙。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圓睜著的眼睛,滿是沙礫,一眨不眨……我把她的臉擦乾淨了,可眼睛還是……」

他停了停,好讓那恐怖的一幕充分沉澱。

「圓睜的眼睛裡盛滿沙礫,一眨不眨。」又一輛車從外頭馬路上開過,馬達聲搖撼著整座旅館。丹尼斯想像著米爾德里德·萊昂絲的屍體在黑暗中隨之震顫的景象。

「她定然是拚死掙扎過,」布魯斯說,「屍體也還是溫的。我……」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手帕,上面還沾著不少細沙,但一看到貝莉爾的臉色,又慌忙將其塞回去了。

「那麼,」他換了個話題,「你們下車以後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我們在路上和亨利·梅利維爾爵士、馬斯特司總探長談了好一陣。布魯斯,他們相信你就是羅傑·波雷!」

「騙人,」布魯斯臉色愈發慘白,「這是謊言。」

「我沒騙你!H.M.……」

「我知道H.M.就在此地!我還和他交談過!」

「你已經——?」

「對!而且他完全不相信那些鬼話。但如果你們,我的朋友,你們認為……這可不像舞台上的謀殺戲碼,」布魯斯可憐巴巴地說,「根本不一樣!我也是剛剛才開始意識到的。附近的人們都巴不得看到我被弔死在燈柱上,而假如某個本就敵視我的人發現我和一具死屍同處一室,一個慘遭謀殺的女人……」

走廊里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幾乎就在同時,達芙妮·赫伯特推開了門。她身後站著喬納森·赫伯特,兩手插在褲袋裡。

通往卧室那扇門依然大敞著,貝莉爾本能地要伸手去關,但顧忌到這也許反而太過惹眼,她又硬生生把手放下了。誠然,卧室里光線實在太暗,椅子里那東西現在就連輪廓也看不見;但他們的神經早已被它綳得太緊,絲毫無法放鬆,唯恐那眼裡口中滿是沙礫的死人突然叫出聲來。

丹尼斯·福斯特的心臟彷彿漏跳了一拍,耳中砰砰作響。

「我能進來嗎,埃格頓?」赫伯特先生問。

「爸爸!」達芙妮輕呼,「您答應過……!」

「不要緊,」赫伯特先生送給她一個微笑。

這是丹尼斯頭一次與赫伯特先生打照面。在火車上的時候他一直背對著走道。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強壯男子,雖然頭髮灰白,面相卻比較年輕,舉止中自有一分自信與持重。兩道濃眉下灰色的眼睛與達芙妮確有幾分相像,下巴上那道溝痕使整張臉平添了少許滄桑。他身穿粗花呢外套,信步進門時摘下了頭上的軟帽。

布魯斯迎前一步,朗聲說道:「如果你是來攤牌的話,那他媽的此時此地你我就把話說清楚。」

「我倒不太願意稱之為攤牌,」赫伯特先生說,「你看……」

達芙妮走到布魯斯身邊,拉住他的手臂。赫伯特先生頓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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