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這肯定也是夢的一部分吧。

因為海倫的穿著——鑒於她只是出現在你的想像中而已,說成是表面看去的穿著也許較妥——與她失蹤之前的穿著一模一樣。

那件灰色雨衣,扣子在喉部扣住;其餘的顏色在月光下很難辨認,但肯定不是紅色;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茶色的長襪,還有那雙紅黑相間的皮鞋。

她沒戴帽子,束起來的頭髮略顯凌亂。她一手捂住胸口,棕色的眼眸中滿溢疲倦、悲傷、焦慮、緊張,彷彿想要擠出一個微笑,卻被雙唇無情地拒絕。她看上去就和當時在雨中跑進大宅的樣子一般無二。

然後,在月光中一動不動的這個影像,竟開口說話了。

「吉特,」她溫柔地說。

吉特·法萊爾只覺膝部的肌肉一陣抽搐,站了起來。他本該說句話來擊破夢境以圖自救,舌頭卻不聽使喚。

他的手指又按了按橡木桌面,定了定神向她走去,腳下地面傳來堅實的觸感。他踉蹌了一下,但繼續前行,她向他微笑,眼中似有淚光閃閃。他伸手搭住她的肩頭,觸到雨衣那祖糙的質地,還有雨衣下真實的血肉。

吉特依舊一言不發,心底升騰起無言的吶喊。他展開雙臂環住海倫—一個真真切切的海倫—緊緊地擁抱了她。

他抬起她的頭,深深望進她的眼底,一隻手指撫摩著她臉頰那柔和的曲線,輕觸她的眼皮,海倫的雙眼已然淚水盈眶。他吻上她的雙唇,緩慢卻堅定,她回吻時,雙臂欣然繞上他的脖頸。

「吉特,我是個傻瓜」海倫說,「我真是個——」

「別說話。現在什麼也別說。」

他再度端詳粉她的臉龐,將每個細節烙進心底,指尖在她一頭秀髮中穿行。而海倫或許是在愛意與恐懼交織之下,或許是由於別的什麼,已然有幾分眩暈,徒勞地要擠出微笑。

「你還活著,」吉特說,「真的是你。我愛你勝過天地間一切一切。你還活著!」

「我也愛你,」海倫簡練地答道,將他抱得更緊了,「所以我再也忍不住了。」

「忍什麼?」

「看見你這個樣子。還有當我父親」

「過來。」

他輕柔地牽著她,彷彿害怕她會在自己手心裡破碎,或者又一次煙消雲散。他帶著她來到窗邊的安樂椅邊,讓她坐下,自己靠在扶手上,手臂仍緊緊環抱著她。還是像月光一樣虛幻!還在迷宮般的夢境里漂流!但海倫還活著。

「我找到你了,海倫。我不會再讓你離開。」。

「不,吉特,明天之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永遠!」

「明天之後?」一絲隱隱的、可怖的疑慮從腦後爬上來。他又輕撫著她的發梢,而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聽著,親愛的,」海倫說,「我怕有些駭人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本來想讓一切都完滿收場的!真的,但我害怕……你能幫幫我么?」

「這還用問嗎, 海倫?」

「但你還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

「我什麼也不知道,海倫,」他竭力驅除著話音里的絕望,「你出什麼事了?這幾天你究竟在哪兒?」

那褐色的雙眸中再次泛起一層猶疑。

「在大宅里,」她答道,「也在大宅外。」

「星期四你失蹤的時候,」吉特小心地說,「就已經從房子里出去了?」

「沒錯,吉特。」

「儘管大宅四周都有可靠的證人在監視?」

「正是如此,每個方向都有證人盯著,他們沒說謊。」

「昨天你父親也同樣脫身?」

海倫抬起頭「不,吉特,這就是我說的駭人的事情。最起碼,我完全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我真害怕……聽!」

即便有人在門口竊聽,也本不可能捕捉到他們夢囈般的耳語聲,但海倫舉起了手。是不是從房子的某處,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乍一聽光明正大,又一聽卻心懷鬼胎的腳步聲?

一驚之下海倫慌忙起身,吉特那種隱隱的、可怖的疑慮又回來了。他把她按回椅子里。

「你要去哪兒,海倫?」

「沒事,條愛的!我保證沒事的!」

「好吧,但你到底要去哪兒?」

「跟我來。」

海倫輕輕地推開他的手,站起身來。

「只是三天而已,」她邊說邊摸摸自己雨衣的袖子,似乎也在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實的存在,「我只在那兒呆了三天,卻感覺像是永恆。」

「海倫,」他突然問道,「你的雨衣是哪裡來的?你失蹤的時候把它留下了啊,你是怎麼把它拿回來的?而且為什麼現在還穿在身上?」

「因為有些事,我不想讓你注意到,」她遲疑著,「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再吻吻我吧,然後……」

她領著他向門口走去,兩人都躡手躡腳。她輕輕旋轉門把,往門外望了望。

二樓的客廳漆黑一片,只有朦朧的月光若隱若現。很久以前班森就把這大宅鎖上了,很久以來它一直酣然安睡。海倫從衣袋裡掏出一枝鉛筆大小的手電筒,憑著這點微光找到了側面的牆。

她並沒領他走出多遠,他的卧室旁邊有扇門通向那座牆內旋梯—亨利·梅利維爾爵士下午的時候還問過這一情況—這樓梯是掏空內牆而修出來的,一座銹跡斑斑、狹窄險峻的鐵制旋梯,底端有扇門通往塞文伯爵的書房,頭頂上則是二樓的客廳。

海倫領他慢步下樓,手電筒纖細的光束在前引路。牆內這片空間有氣流涌動,哪怕是低聲耳語,或者他們極其輕微的腳步,都能在其中迴響不絕。這真是最最瀕臨夢境的時分。

海倫小心地推開樓梯底部這扇門,吉特記得下午這門是閂上的,但顯然在那之後門閂被調整過。他們進入塞文伯爵的書房。

「別出聲,」他聽到海倫悄悄說道,「如果我們被人聽見,就全完了。」

吉特上一次對書房的印象是,壁爐中爐火正旺。而此時爐火已經快要熄滅,輕煙之下僅剩一堆略紅色的煤塊,但這點紅光還是給整個房間添了幾分夢幻般的生氣。他們對面是四扇窗子,還有那扇通往屋外的門,此時都隱蔽在厚厚的棕色窗帘後面。

海倫微微戰慄了一下。

「我們可以在這兒談談,」她說,「這是不是……我父親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

「其實,我們在這兒找到了他的帽子和外套,但沒人看見他。」

「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H.M.說……」

吉特盯著她:「你見過H.M.?」

「是啊吉特。」

「什麼時候?」

「今晚,也許該說是昨晚吧,現在差不多是凌晨了。我本不想讓他到塞文大宅來」她脫口而出,「我本來要和他保持距離的!我怕他,早在兩星期之前的火車上看到他時,我就怕他會猜到……」

「他是不是也失蹤了?」

在紅色的火光中,在那木乃伊畫像的凝視下,在這間滿溢埃及風情的書房裡,海倫驟然瞪大了眼睛。

「你說什麼,吉特?」

「從昨晚早些時候起,就沒人見過H.M.,只知道他好像去過房子另一邊的地牢。對馬斯特司探長而言,他只是『暫時走開,而已。難道他也失蹤了?」

「噢,上帝呀!」海倫低呼。

她閃到通向圖書室的那扇門邊,門上門,按下電燈開關。

在燈光下,夢境消失了,一切都和日常一樣,甚至連椅子上塞文伯爵的帽子和外套也是如此_如果你願意把它們也算上的話。海倫那異常的舉止神態、倦意濃濃又驚恐不安的眼睛,讓他的心又一次揪緊了。

「聽著,吉特,我不能和你再說下去了……」

「你不能走!」

「只是幾小時罷了親愛的!只要幾小時」

她跑向他,而他緊緊握住她的雙肩。

「海倫,」他拚命保持鎮定,「這一切難道還不夠么?」

「求你」

「我並不是在逼你,海倫。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再次離開,我不會阻攔的。但事實上這世界上每個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的朋友都以為你已經死了。連我也曾這麼想過。」

他見她咬著嘴唇,棕色的眼眸里左右為難。

「如果你不得不這麼做的話,海倫——不管是否迫不得已,或者別的原因——別再虧欠那些愛你的人了,好不好?你就不能讓我們有五分鐘的時間對你放心嗎?上帝啊,你准道就不能告訴我始末原委嗎?你究競是怎麼從大宅里出去的?還有,自那時起你又都躲藏在什麼地方呢?」

「躲藏,」海倫說,「對,對,對!」

她用手摺起他睡衣的領口,目光在他的臉上逡巡。海倫·洛林那緊張的神態,那柔弱與堅強交織的面容,彷彿都在祈求別留下她孤身一人,但她還是喊道:

「原諒我,吉特,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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