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吃驚不小的記者們尋聲望去,紛紛自動閃出一條道,於是那人側身穿過大群,輕盈自如。

這是個極瘦削的男子,年齡不詳,約莫四十歲,也可能更年輕。雖然身高在中等以上,但微縮的雙肩使他看上去要矮一些。此人頭戴一頂流蘇鑲邊的紅色氈帽,說明他是土耳其人。但那身襤褸的歐式西裝,白色領帶以及帶有法國口音的英語,使他給人的整體感覺如同白棕二色的中間帶,異常模糊難測。

他一面訕笑一面閃躲著走上前來,烏黑狂亂的小眼珠子卻始終盯在海倫臉上。

海倫好半天才重新開口 :「剛才說話的是誰?」她喊道。

「正是鄙人,小姐,」這名陌生人答道,彷彿是從海倫鼻子底下突然鑽將出來—又好似從天而降—驚得海倫往後一縮。海倫緊盯著他,異常困惑。

「你,」她躊躇著,完全不知所措,「你是法國哪家報社的記者,又或是別的什麼人?」

陌生人笑了。

「啊,非也非也。」他漫不經心地扭動雙掌,狀甚滑稽「鄙人並無那般榮幸。鄙人僅是一名潦倒的混血學者而已。」

然後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一掃而空,烏黑的小眼瞎里驟然射出絕望的火焰,使他那整具蒼白的軀體都燃燒起來。他向海倫伸出雙手,隨即垂下手臂,孱弱的咽喉間那種催眠般的囈語猛地變成尖銳的調門。

「鄙人祈求您,」他說,「萬勿將盜來的聖物帶離此國度。」

「盜來的聖物!」海倫驚呼。

「不錯,小姐正是這盞青銅神燈。」

海倫再次無助地環顧四周,怒火中燒幾欲落淚。

「可否容我請教,您是?」

「阿里姆·貝為您效勞」陌生人答道,頭微前傾,指尖輕觸前額,再觸前胸「Nabarak sa』id!」他一本正經地補充。

海倫機械地答話:

「Nabarak sa『id umbarak」她猛地一揮手,加大了嗓門「阿里姆·貝,可否容我指出,這件所謂『盜來的聖物』乃是埃及政府所贈的呢,」

阿里姆貝聳了聳肩:「請原諒,但他們可曾擁有將其贈予他人之權利?」

「我想是的。」

「深感遺憾,」阿里姆貝說,「你我所見不同。」他雙掌合攏,相互擠壓,「請慎加考慮,小姐!您將此燈視為區區,鄙人則不然。」

旋即,他彷彿完全主導了場面,不假思索地滔滔不絕起來:「暗夜無邊,倚仗神燈之光,阿蒙神之大祭司遙望死者,乃織成符咒爾等從石棺中掘出之遺體,」——他做出一個褻瀆神靈的手勢宛若一出喻示野蠻而貪婪的啞劇,「甚至連爾等從木棺中掘出之遺體,亦非國王。不是。容我重申,彼乃阿蒙神之大祭司,所擅之法術遠非爾等所能想像。彼必為此而不悅」。

在差不多從一數到十的時間內,無人開口。

阿里姆貝那舞動的雙手以及掃過記者們的瘋狂目光,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壓力,一時令眾人的笑容為之凍結。

「等等!」阿爾戈斯新聞社的記者問道,「你指的是……魔法?」

「真實的魔法?」《國際特訊》的記者迫問興緻甚濃。

「我有點懷疑,」共同新聞社的記者沉吟道,「用魔法真能從帽子里變出兔子來,」

「或者將一名女郎切為兩段?」

「或者穿牆而過?」

「又或者……」

笑容重回阿里姆·貝的臉上,但在車站頂棚漏下來的光影中,這笑容看上去突然邪氣十足。他熱忱地投入他們的玩笑,聽來愈顯醜惡:

「諸位盡可自娛自樂,」他貌似無意冒犯,「但汝等必將銘記我言!不錯,一周之內,或兩周之內,汝等必將銘記我言!」

「為什麼?」

阿里姆·貝展開雙手。

「抱歉先生們,此位年輕女士將如從未存在過一般灰飛煙滅。」

列車員尖厲的哨聲從火車另一端傳來。兩三扇門猛地關上,砰砰作響,宛若槍聲。列車員以三種語言高喊著,嘶啞的聲音傳遞出類似晚禱時分宣禮員的急迫感:

「上車了!上車了I上車了!」

一直在旁肅然不語、冷眼旁觀的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此刻嘴角一沉,首度插手干預。

他牢牢握住海倫的手臂,將她推進車廂,自已也隨後上車,使勁兒將車門關上。少時,他探出窗外,沖著阿里姆·貝的臉「呼」地一嘆,似甚輕蔑。隨即興沖衝陷入角落的一席。倒是神色激動而紛亂的海倫仍留在窗邊,聆聽火車啟動時傳採的齊聲告別。

「再見!海倫小姐!一路順風!」

「多謝您的幫助,海倫小姐!」

「當心妖怪啊,海倫小姐!」

「別讓魔法把你給吃了!」

「我說過了,這都是無稽之談!」海倫喊著,緊抓窗框下沿,好像是被從人群中活生生扯離一樣,「我會證明這都是無稽之談的!」

「她永遠無法,」阿里姆·貝說道,「活著抵達那個房間。」

此話遙遙傳到海倫耳中時已有些模糊不清。她向他投去最後一瞥—頭上那火紅的氈帽,游移的眼神和彬彬有禮的姿態—然後火車便攜她離去了。她緊扣窗沿,在窗邊佇立良久。

隨後她轉身坐到角落裡H.M.對面的坐席上車廂空蕩蕩的。駛出車站時,陽光如此耀眼,熱浪襲來,異常刺人,車輪滾滾向前,發出單調的撞擊聲。H.M.身旁座位擺放著剪貼薄,他望著海倫。她怒意未消,微微顫抖,摘下帽子,將濃密的金髮束到腦後,眼中難抑好奇之情,終於進出一句:

「那人究竟是誰?」

H.M.吸了吸鼻子。

「不知進,小姑媲。很可是個流紹的瘋漢。」

「如從未存在過一般灰飛煙滅!!」海倫緊握雙手,「這太……太可笑了!」

「的確如此,小姑娘。」H.M.的目光犀利地鎖定在她臉上,「我想你該不會把這當真了吧?」

「不!當然不!」海倫喊道。此時,她已難自抑,淚如泉湧。

「喂!喂!」頗為尷尬的大人物吼道,眼鏡後面流露出求助之色,卻無援手到來。「喂!喂!喂!」

H.M.一邊氣沖沖地嘀咕抱怨著女人的可怖本性,一邊挪到她身旁。海倫遂靠在他肩上抽泣不已。 H.M.正襟危坐,一副大無畏的姿態,但也免不了被這爆發的情緒弄得焦頭爛額,何況脖子上還繞著她的手臂。他開口勸道:

「我的領帶已經沒了,」他的聲音充滿悲劇色彩:「而且我的血壓可不容樂觀。聽著,小姑娘!我胸前的衣袋裡有把剪刀,摘不好會把你眼珠子切掉!你……噢,上帝呀!」

海倫的情緒穩定下來。

「真對不起,」她一邊道歉一邊放開H.M.,坐到對面的座位上,帶著略顯滑稽的滿面淚痕,注視著他,「我有些神經質,請您別在意。」

她打開手袋,取出鏡子和手帕,扮了個鬼臉。

「我這晒黑的皮膚該褪色了,」她十分輕鬆地說,「三四天就差不多,和以前一樣。但是,」她苦笑著展開雙掌,「這些老繭……像工人的手一樣……可沒那麼容易去掉。」

H.M.盯著她:

「我說,小姑娘,你之前說需要我的建議,是嗎?」

「沒錯。」

「相信我,」H.M.說:「說說吧。」

「真是千頭萬緒啊。我想,自然是無需解釋這兩年我們這些人的工作了吧?」

「發掘老埃里霍的陵墓嗎?去他的,不用多說。是不是有麻煩?」

「多著呢!公共建設工程部來找麻煩!報社來找麻煩!還有遊客們!您可知道,譬如說,這個季節前往墓地及實驗室的遊客達一萬二千人?」

「他們都幹什麼了?偷東西了?」

「確實有人如此,」海倫承認,愁眉不展,「但即便在平時不僅要費盡心力搬動、清潔所有那些寶物,而且之後還要妥加照料……」

H.M.有點不懷好意地瞪著她。

「我說,小姑娘,報上對老埃霍那些寶藏的連篇報道,已令我厭倦得開始卿唧呱呱罵街了。莫非真如報章所言那樣價值連城?是珠寶還是別的什麼玩意兒?」

「沒有現如今能值錢的珠寶,」海倫笑道,「那時他們的所謂珠寶,無非只是些類似彩色玻璃的東西,天青石、方解石黑曜石等等。不過幕中的財物以及屍體的裝飾物倒都是純金的。它們在文物研究上的價值……。」

她深吸一口氣,褐色的眼眸沉入前塵往事。

「一個叫做波蒙特的美國人,向我們開價六萬美元購買木乃伊所戴的黃金面具。他給黃金匕首、黃金香水瓶等等開的價也同樣誘人。而他既不是收藏家,也非考古學家。他只想把它們作為基督誕生前一千多年一位古埃及國王的寶藏放在家裡。」

「我們就是沒法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