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一九四一年一月初,某個霧氣沉沉的寒冷冬夜,在埃克斯穆爾高地里德莊園的畫室中,整個案件終於畫上了句號。

莫莉和我——莫莉已於去年七月嫁作保羅·費雷斯夫人——在巨大的,開得進一輛小汽車的圓石壁爐中燃起熊熊爐火。圓木燃得「噼噼啪啪」作響、紅色火光衝天,舔舐著壁爐的棕色木櫞。畫室玻璃屋頂上蓋著厚厚的帘子,宵禁時用來遮住光線。

莫莉盤腿坐在壁爐前,身下是鮮艷的納瓦霍 地毯。我坐在她對面,盡量用地道方式抽著混合煙草。亨利·梅利維爾坐在正對壁爐的沙發椅上,老傢伙特意從倫敦趕來度周末,把真相告訴我們。

真相帶來的衝擊久久無法散去。

「湯姆!」莫莉叫道,「湯姆!居然是湯姆,湯姆啊!」

「這麼說,」我說,「盧克醫生的推理沒錯嘍?整個犯案過程和他分析的一樣。只不過……」

亨利·梅利維爾把盧克醫生的手稿放在膝上。他拿起來翻了翻,手稿字跡工工整整,內容和讀者先前讀到的一模一樣。

「你們瞧,」亨利·梅利維爾把手稿放在沙發椅上,接著說,「其實醫生的手稿里包含了所有線索。醫生自己也曾說過,有時候你跟一個人太過親密,反會對他視而不見。當然他說這話時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深意。如果阿萊克·溫萊特對他而言都算太過親密,那他和兒子湯姆只會更進一層。

「有趣的是他在手稿中提及兒子的方式。仔細閱讀你就會發現,湯姆在手稿中無處不在。我們可以讀到他說了什麼,讀到他做了什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都會略有所知。不過醫生並非有意寫給我們看。

「你們瞧,盧克醫生從頭到尾,根本沒把湯姆當成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來看待。對他來說,湯姆就像是家裡一件備受珍愛的傢具,理所當然的存在。除非故事不得不牽涉他,否則醫生不會主動提起。他壓根沒有觀察過、思考過湯姆在本案中的所作所為。他根本不了解湯姆,甚至可以說,他根本沒有了解湯姆的意願。

「我們對湯姆最初的印象是,他關上醫用提包,激動地高談闊論著,說有些笨蛋就是不謹慎,讓人們對他們的韻事議論紛紛。而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呢?他眼眶深陷,坐在餐廳罩燈下,筋疲力盡、疲憊不堪。老醫生歸咎於過分操勞,為此還教訓了他一通。

「盧克醫生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和他同居一室的兒子精力充沛的同時又精神壓抑,對麗塔·溫萊特神魂顛倒,失去了理智。當他得知麗塔和新男友決定私奔時,在瘋狂愛意驅使下,殺掉了兩人。而且如果你們留心觀察就會發現,從一開始整個事件悲慘的結局就已註定。」

亨利·梅利維爾敲了敲手稿。

「不過你們知道么,」他抱歉地補充道,「民生會這樣寫也很好理解。我倒是覺得,如果換成是你或我,撰寫的故事中牽涉到各自親屬,寫法多半和老盧克醫生如出一轍。」

圓木在壁爐中「噼噼啪啪」地燃著,火焰沖得老高,室內非常暖和。但莫莉還是忍不住顫抖。

「你到底怎麼會懷疑到湯姆身上去的?」她問道。

「噢,我親愛的!難道你就沒看出來,案發後那個周二下午,唯一可能的兇手人選就剩下湯姆·克勞斯里醫生?周二下午就發現了決定性的線索。」亨利·梅利維爾沖我眨眨眼,「當時你也在場,孩子。」

「不可能,我知道決定性的線索?才怪!」

「我想問的是,」莫莉追問道,「你最早是因為什麼懷疑到他頭上?」

「我的姑娘啊,」亨利·梅利維爾透過鏡片看著她,說,「我想是因為你。」

「我?」

「嗯哼。那個星期一,克拉夫、盧克醫生還有我到府上拜訪令尊和你之後,我們正開著車駛在主幹道上,克拉夫問起我對你印象如何。我說我覺得你是個好姑娘……」

「謝謝你,先生。」

「但一般而言,我不相信那些揚言自己對異性亳無興趣的姑娘。她們越是這麼說,越是證明自己暗地裡對異性興趣盎然。」

「討厭!該死的!」

莫莉臉一下紅得像納瓦霍地毯的某個部分。雖然盧克醫生在手稿里把我描寫成一個總是冷笑的人——這點直到今天還讓我困擾——我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莫莉不無羞怯地走過來,坐在我的膝上,我當著亨利·梅利維爾的面吻了她。當然,對費雷斯夫人而言,這種行為可以歸於放縱一類的了。

「我說你們,不許在我面前親熱!」亨利·梅利維爾咆哮道,壁爐里冒出的一股煙都被他噴了回去,「我們可憐的兇手就是因為親熱,才走上了不歸路。」

「我很抱歉,」莫莉說,「請繼續。」

「好吧!我想起了替我治療腳趾的那位年輕醫生——湯姆,克勞斯里。我想起在籬笆另一面,總有個人在我和你面前大說特說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他宣稱自己是貨真價實的特拉斯比會修士、清心寡欲。說什麼女人都是餓狼,說女人這也不是,那也不妥。說自己是天生的獨身主義。諸如此類。你都忘記了嗎?當時我就懷疑,他是不是言辭過於誇張了點。

「還有,他才是麗塔,溫萊特的私人醫生。如果盧克醫生拒絕給麗塔寫護照推薦信,總有人替她寫了。而且,去年五月二十二號,麗塔來找盧克醫生,謊稱需要一些安眠藥,其實是想求醫生替她寫推薦信的時候,為什麼那麼沮喪?為什麼?盧克醫生還問她為什麼不去找湯姆。對此她沒有正面回答。會不會因無法對盧克醫生開口,最後還是不得不找了湯姆?如果是這樣的話……」

「噢,我的天哪!」

「自此,我稍有一些眉目了。你們瞧,在謀殺案發生當晚,盧克醫生和阿萊克·溫萊特的某段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麗塔曾在盧克醫生的辦公室內向他發誓,說這是她第一次出軌。她這麼說顯得過分純真、過分善解人意了。盧克醫生把這話轉告給阿萊克·溫萊特。阿萊克是怎麼反應的?他啞然失笑。『不過,』他說,『我能理解她為何對你撒謊。』抓狂的醫生完全沒聽出他言外之意。不過我是個卑鄙小人,聽出這話里大有玄機。有沒有可能湯姆和麗塔曾經是情人?

「然後,星期二一早,我們對某個問題的分析完全失敗了,而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讓我困擾不已。」

突然亨利·梅利維爾停了下來。

他臉上露出空洞的表情,彷彿腦子裡轉著什麼念頭。一邊喃喃自語,聽起來像是在對誰抱歉,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用鉛筆頭在上面寫起什麼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遙遠,彷彿在咀嚼回味著這些詞。

「羅斯巴里 、洛芬特 ,」他念叨著,腦袋偏向一邊,專心看著剛剛寫下的字句,「唔嗯。羅斯博格 ?羅伊斯頓 ?魯格里 ?那個有名的罪犯帕爾默以前就住在魯格里。嗯哼。」

我和莫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莫莉禮節周全,不會打斷他。而我吃驚得顧不上打斷他。亨利·梅利維爾若有所思地把信封裝起來,哼了哼。

「從一開始就讓我困擾不已的問題是,」他惡狠狠地咆哮道,「兇手——不管他是誰,不管他用什麼手法犯案——幾乎犯下了完美謀殺。首先,屍體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被衝到海里,永遠不可能被發現。其次,即使屍體被發現了,如果不是有人發現了兇槍的話,案子多半也會毫無爭議地確定為自殺,對兇手來說效果同樣滿意。

「那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這笨蛋會把點三二手槍扔在公共道路上?這問題折磨得我腦子生痛。不管怎麼分析,這種行為都完全不合乎情理。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兇手根本沒打算扔掉,槍掉在馬路上在兇手控制之外。換言之,兇手丟失了這把槍。

「星期二上午,貝拉,沙利文住在盧克醫生家的頭一天,克拉夫和我前去探望。我們本來是想去問問她有沒有巴里·沙利文的照片。但在這一過程中,我無意發現了某條讓我寒毛直豎的線索。湯姆·克勞斯里的上衣口袋破了個洞。我們的小姑娘想幫他縫上。」

莫莉猛地坐直身子,騰地坐到我膝蓋邊,差點把臉撞在煙鬥上。

「手稿中寫到了這一段,」亨利·梅利維爾說,「我們的老醫生雖然沒意識到不對,但詳細而忠實地記錄了那兩人頭天晚上的談話內容。

「好了,我有點語無倫次。還有另一條證據加深了我對湯姆的懷疑。貝拉說,我們這位可憐的、盲目而瘋狂的兇手在受害人汽車旁哭得像個嬰兒。在那之後不久,出現了決定性的證據。

「我的整個推理——該死的全部推理——都建立在麗塔和巴里決定帶著阿萊克的鑽石私奔去美閨這個假設上。關鍵是那些鑽石。沒有鑽石,也就沒有私奔。當我們走進樓上的卧室,打開那個象牙珠寶盒之後,居然發現鑽石完好無損、閃閃發光。我必須承認,在那一瞬間,老頭子我驚呆了。」

「我還是沒弄明白鑽石的事兒,」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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