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窗外狂風大作,到處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德國人從九月開始轟炸倫敦。而且就在幾天前,他們開始轟炸其他大城市,首先是考文垂,然後是伯明翰。人們都說下一個轟炸目標不是朴萊茅斯就是布里斯托。

說起來,從事件發生到現在,我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日益閑窘。在一九四〇年的夏天,國內各種物資都還相當充沛。汽油配給制並沒有給大家出行帶來很大麻煩。雖然部分食物也需要配給,但大都充足。大部分人可以毫不猶豫地邀請客人到家裡晚餐。

我會聯想到這些事,是回想起了七月那個星期一的晚上,貝拉·沙利文第一次到我家做客的情景。

我們全都喜歡上她了,包括湯姆、哈平夫人和我在內。年輕人可能會形容她為伶俐可愛,而且她那雙迷人的眼睛無往不利。我們剛把她帶回家時,她如我所料出現了延遲性休克癥狀:渾身發寒、嘔吐、心跳加快,甚至脈搏虛弱得幾乎摸不出來。而且她吃不下什麼東西。

哈平夫人幫她泡了個澡,然後為她換上湯姆的睡衣,在被窩裡放上熱水袋,送她上了床。雖然湯姆給她開了些索福那 幫助睡眠,但夜裡十一點她還是爬了起來,坐在床上縫縫補補,補著哈平夫人好心但態度冷漠地幫她漿洗好的外衣。

湯姆喜歡她,表現就是比平常更加啰嗦,更讓人無法忍受。十一點過幾分,我正在坐在卧室里享受著每天唯一一管煙草時,關閉的房門外傳來他們在隔壁聊天的聲音。請容我將那些羅曼蒂克的對話記錄如下。

「看在上帝的分上,女人,如果你真要像美國人那樣說話,麻煩你學像點兒。別學電影里的台詞,那和真正的美國話可不是一碼事。」

「你有毛病啊。」

「你有雙倍的毛病!」我沒禮貌的兒子大聲嚷道。他在病床邊照顧病人的態度素以活力四射而非溫和著稱。

「我頭髮看起來怎麼樣?」

「糟透了。」

「你給我滾出……對了,你外套口袋襯裡破了條縫兒。你這傢伙,真是我見過的最邋裡邋遢的男人。來,我替你縫上。」

「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女人。我可不願意被餓狼似的女人照顧撫弄。」

「誰是餓狼似的女人?你這個醜陋的那什麼養的!」

不過你要知道,貝拉話是這麼說,其實並沒有太生氣。她就是有那種本事,直白地說出最惡毒最無禮的話,但同時聲音卻無比甜美甚至充滿關愛。

「你,」湯姆說,「就是餓狼似的女人。你們女人都是。這是腺體分泌問題。等我下樓去拿張解剖圖給你看就明白了。」

「你是說那種剝皮人體圖畫?」貝拉顫抖地說,「不必了,謝謝。我還是喜歡自己表皮完好。」

說話間,姑娘聲音中籠上一層陰雲,她說:「瞧啊,克勞斯里醫生,你認識克拉夫警長嗎?」

「認識。為什麼這麼問?」

貝拉猶豫了一下。我能想像出她現在的樣子:坐在曾是我妻子卧室的舒適房間里,手裡拿著針線,肌膚熠熠生輝,還有那一頭俏麗的棕色捲髮。

「他說——後天將舉行死因調查聽證。」

「躺下去,」湯姆說,「好好睡會兒,這是醫生的命令。」

「不,聽我說!他說——也許我需要站上證人席,確認巴里的身份。」

「沒錯,一般而言得要最近的親屬辨認死者身份。」

「也就是說我必須看巴里的屍體?」

「快睡覺,聽話!」

「他看起來——可怕嗎?」

「從七十英尺高的懸崖落到三四英尺深的水中,不可能沒損傷。不過驗屍的醫生說損傷不大。可能是因為他們落到水裡時已經死了,當時屍體還是軟綿綿的。他說屍體身上最嚴重的破壞是在海里漂流時造成的,被海浪衝到岸邊岩石上不斷碰撞的結果。」

聽到這兒我趕緊猛敲了敲相鄰的牆。醫學方面的細節不能毫無保留地說給姑娘聽。

「好了,趕緊睡覺!」湯姆咆哮道。

「告訴你了,我睡不著。」

不過索福那發揮作用後,她終於還是睡著了。倒是我一直無法入睡。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我卻輾轉難眠,一閉上眼,腦子裡全是麗塔的面容。後來我不得不穿著睡衣,去樓下診室找了點溫和的安眠藥水來喝。這雖然不是什麼值得大力鼓吹的好習慣,但在醫生中比較常見,不算什麼大毛病。當我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外面天氣晴朗,我渾身再次充滿力量。

事實上,我晨浴時簡直可以說心情愉悅。起來後才知道克拉夫警長和亨利·梅利維爾已經來看過貝拉了。後者甚至不怕麻煩拄著拐杖單腳跳上了樓。他們留了口信,讓我下午三點時去阿萊克·溫萊特大宅會合。當我準備下樓去吃大大推遲的早餐時,正好碰到莫莉·格倫吉從貝拉的房間出來。

我一直很擔心性子安靜而保守的莫莉和我們的客人不能融洽相處。但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們相處得不錯。莫莉臉色微微發紅,沖著我微笑。

「你見到沙利文夫人了?她起床了嗎?」

「起來了,」莫莉答道,「而且已經穿戴整齊。

」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非常喜歡她。」莫莉表情有些困惑,「不過盧克醫生,要我說,她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你會習慣的。」

「而且她一直在窗前走來走去,」莫莉說,「幾乎是不著寸縷地走來走去。馬車驛站酒吧里的人都圍在幾扇窗戶前偷看,眼睛都要脫眶了。盧克醫生,如果不妥善處理,你在臨肯比的名聲將會受損。」

「在我這把年紀?」

「我剛給她送去幾雙襪子,」莫莉繼續說道,「我僅剩的幾雙絲襪。不過,就像貝拉會說的那樣,見鬼的,誰在乎?順便說一句,別把她介紹給我父親認識。他一準兒會火冒三丈。「

「警察來找她幹嗎?」

莫莉面露憂色。

「他們想問問她有沒有巴里的照片,她說有。不過倫敦警方巳經搜查過沙利文在倫敦的住處了,一張照片都沒找到。」

「身為一個演員,一張照片都沒有?」

「就是說啊。」

「不過,聽著,莫莉!」我突然想起來,「溫萊特家肯定有大把他的照片。你還記得嗎?他和麗塔總是拿著相機相互拍來拍去。」

「正是。警方也去找過了。不過,看起來——」莫莉抿了抿嘴,「似乎有人故意把他們所有的照片都撕碎了,大概是出於憎惡。盧克醫生,你能理解這種事嗎?怎麼會有人恨他們恨到這步田地,居然連照片都不放過?」

不祥之兆再次降臨。我永遠都會記得莫莉當時的樣子,胸脯起伏,身後窗戶射入的陽光為她一頭金髮鑲上了耀眼的光環。

「莫莉,有人恨他們恨到殺死他們的地步。」

她不敢置信地說:「你不會仍然堅持這種說法吧?」

「我堅持,而且打算在死因調査聽證上為此作證。」

「但你不能!」

「我就要這麼做。現在,陪我下去吃早餐吧。」

但莫莉猶豫了一下,她說:「沙利文夫人在本地好像不是舉目無親。似乎她和保羅·費雷斯相熟。」

「我想是的。」

「她突如其來地告訴我,和保羅·費雷斯一起喝個酩酊大醉,比和任何人一起都要愉快——我猜她是指醉醺醺的意思?非常有趣的言論。不過記住我的話,盧克醫生,我們這位小朋友肯定會在鄰居中引來諸多風言風語。」

等我吃完早飯走出大門、想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時,才發現莫莉此言果然不虛。哈里·皮爾斯,馬車驛站的老闆,像個不情願的使者一樣走出自己的酒吧。哈里是個老派的酒吧店東,身材強壯,腦門上一絲捲曲的劉海讓人驚鴻一瞥。他人還沒到,話音先遠遠傳來。

「沒有冒犯之意,盧克醫生,」他推心置腹地說,「不過我和我的幾個顧客想知道本地到底出了什麼亂子。」

「你是指哪方面?」

「首先,」哈里說,「兩個悶悶不樂的傢伙縱身跳下了情人崖。而就在昨天——該死的見鬼的老天爺啊!——那個大塊頭傢伙像開著坦克車一樣橫衝直撞地衝進酒吧,打碎了十一隻啤酒杯,一張桌子,兩個水壺和一個煙灰缸。」

「對此我深表遺憾,皮爾斯先生。」

「請注意,我不是說他事後沒照價賠償,」哈里舉起一隻手,宣誓似的說道,「他賠了,這是事實。我不是想說那位先生壞話。但是無意冒犯,醫生,人們才舉起一天中第一杯啤酒,就碰到這種掃興事,到哪兒都說不過去。不是嗎?」

「當然沒錯。」

「我的顧客們掃興極了,這是事實。然後,今天早上,你家窗前居然出現了一個幾乎赤裸的妙齡女郎,一個非常美麗的妙齡女郎,我沒說她不漂亮!我都快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