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溫暖的街道上,「閑雜人等」全都保持沉默。亨利·梅利維爾把拐杖擱在輪椅邊上,不怎麼熱情地抬了抬眼皮。

「你是說,」他咕噥道,「星期六晚上那兩個跳崖者的屍體?」

「沒錯。」

「那你為什麼要來見我?兩個人都死了,不是嗎?」

「是的,爵士,他們全都死翹翹了。不過關於證據還有一點小疑問。」克拉夫警長看了看我,「醫生,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找你聊兩句。」

他用那隻獨眼意味深長地看著其他人,說道:「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單獨談談嗎?」

「我們幹嗎不進屋去?哦,我有更好的主意,去後花園怎麼樣?」

「我沒意見,醫生,如果亨利爵士也沒意見的話。」

亨利·梅利維爾哼了哼。費雷斯掏出煙斗,從一個油布煙草袋裡取出煙絲,一邊往煙斗里塞,一邊疑惑不解地看著那兩人。

「我猜這意味著其他人不得在場?」費雷斯說。

「不好意思……先生,」克拉夫並不知道費雷斯的名字,我看他也不打算問,「不好意思,先生。我們要聊正事。」

費雷斯絲毫未感到局促不安:「這樣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幫忙把咱們這位大人物推到後花園去,半小時以後再來接他。如果他非要發動這可怕的引擎,我也阻止不了。但我得陪他回到里德農場,免得他再嘗試摔斷自己的脖子。順便問一句,屍體是在哪兒發現的?當然,如果這也是最高機密,你無須回答我。」

警長猶豫道:「今天一大早被海水衝到歡樂谷的沙灘上。現在,我們走吧,爵士!」

莫莉·格倫吉轉過安,一言不發地走開了。我隱約記得她剛剛說起要給我看什麼東西。不過很顯然,那可以先等等。

費雷斯不顧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的抗議,將他推上彎彎曲曲的小路,一路來到後花園。陽光灼熱,他戴不住病人披風,取下來塞到身後。他、克拉夫警長和我坐在蘋果樹下,警長掏出一個筆記本。

「聽我說,」亨利·梅利維爾用令人吃驚的恭順口吻大聲說道,「我要向你們坦白一件事。」

「什麼事,爵士?」

「老傢伙我悶壞了。」亨利·梅利維爾說,「我好像已經無所事事了幾年之久。倫敦方面不需要我,「他的嘴角耷拉下來——「到處都不需要我。所以我有些失落,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記得有人告訴我他在國防部擔任重要職務。)

「所以,如果你想問我的事比較剌激的話,我知無不言。但首先,我想問你個問題,就一個問題,孩子。我必須提醒你,回答的時候千萬小心。」

「什麼問題,先生?」克拉夫乾脆地問。

亨利爵士敞開亞麻套裝,露出掛著金錶鏈的大肚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盒。煙盒裡裝滿令人作嘔的黑色雪茄煙。他點上一支,長長地吸了口,彷彿他也覺得氣味難聞。說句老實話,那氣味確實不怎麼樣。他銳利的小眼睛一直盯著克拉夫。

「現場那些腳印有詐嗎?」他問道。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怎麼個有詐法?」

亨利爵士陰沉地看著他。

「哦,我的孩子·跟你說我疑心重得很。」

「那又怎麼樣,爵士?」

「你們在現場看到了兩排腳印。一排比較大,是男人的鞋印。另一排比較小,是女人的鞋印。兩排腳印穿過柔軟的泥地,直到完全消失。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痕迹。好,在一雙純潔無瑕的眼睛看來,這意味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雙雙走到懸崖邊蹦了下去。是這樣嗎?但是在狡詐卑鄙的小人眼中,」亨利·梅利維爾拍拍腦門,「整個場面可能全是偽裝的。」

克拉夫警長皺起眉頭,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

「怎麼個偽裝法?」

「好吧。假設因為某種原因,這兩人想裝死。好,那他們會怎麼做?女人站在後門台階上。她獨自穿過紅土地,走向崖邊的草叢中,手裡拿著一雙男鞋。到這裡聽明白了嗎?」

「是的,爵士。」

「好。然後她脫下自己的鞋,穿上男鞋,倒著走,靠在來時的腳印旁,倒著退回台階邊。」亨利催眠似的揮了揮雪茄煙,「瞧啊,這不也能弄出現場留下的兩排鞋印嗎?簡單至極的把戲,孩子。」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惱火地瞪著克拉夫警長,看起來就要忍不住爆發了。因為,我們的警長大人聞言啞然失笑。

他笑聲乂輕又低,幾乎不可耳聞,但聽得出真被逗樂了。笑容照亮了克拉夫陰鬱的面容,和他的玻璃假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他埋著頭笑,下巴都抵到了領子上。

「我的話有這麼可笑?」亨利·梅利維爾問道。

「沒有,爵士。你說的不錯。如果是小說情節的話,相當不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事實並非如此。」

說完,克拉夫嚴肅起來。

「你瞧,爵土,是這麼回事兒。我不想空談,足跡學已經是犯罪學相當成熟的一個分支學科。格羅斯 的書對此有專章介紹。跟人們的想像不同,腳印可能比其他任何東西都難偽造。事實上,想要偽造腳印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用你剛剛說到的方法肯定不行。以前曾有人試過『倒退著走』。對那種足跡,一英里外就看得出是偽造的。」

「一個人在倒退著走時難免會留下蛛絲馬跡。步子邁得更短;鞋跟向內靠;重心變化和正著走時剛好相反,足尖先著地,再是足跟。而且還有這兩人體重不同的問題。」

「你可以看看警方星期六晚取回的石膏模型。腳印是真實的,完全沒有使詐的跡象。男人身髙五尺十一寸,體重一百六十四磅,穿九號鞋。女人身高五尺六寸,體重一百三十磅,穿五號鞋。如果說有一件事警方可以肯定,那就是:溫萊特夫人和沙利文先生走到懸崖邊緣,並且不曾返回。」

克拉夫停下,清了清嗓子。

現在我總算是聽明白了,他說的肯定沒錯。

「噢,啊。」亨利·梅利維爾咕噥著,躲在雪茄令人生厭的煙霧後打量著他,「在這些事情上,你完全相信所謂科學的犯罪學不是嗎?」

「沒錯。」警長肯定地說,「雖然沒什麼實踐機會,但我篤信犯罪科學。」

「也就是說在本案中你堅持使用所謂科學方法?」

「讓我告訴你發生的一切吧,爵士,」克拉夫用那隻好眼睛謹慎地四下看看,放低聲音說,「正如我剛剛告訴你的那樣,屍體今天一大早被衝到歡樂谷上。他們早就死了,星期六晚間早些時候就死了,之後一直泡在水裡,那些噁心的細節請恕我不贅述了。很自然,人們會認為他們死於撞擊或者被水淹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既不是死於撞擊,也不是淹死的。」

亨利·梅利維爾眼中露出非常困惑好奇的神色。

「不是死於……?」

「不是,先生。實際上,兩人都死於小口徑手槍的近距離射擊。近身射擊,正中心臟。」

花園裡陷入一片沉寂,靜得能聽見兩棟房子之外有人隔著後院籬笆聊天。

「這樣啊!」亨利爵士大聲說道。他好像被內心某種疑慮折磨著,猛吸著雪茄。「如果你非要這樣令人生厭地堅持所謂科學方法,那我可以告訴你,這也沒什麼大不尋常或者令人驚訝的。很多自殺者,尤其是雙雙自殺的人,都會這麼干。為了早登極樂,他們上了雙保險。兩人站在河邊,男人射殺女人,讓她靈魂出竅,然後他沖自己開槍,跟著一命嗚呼。就這麼了結了。」

克拉夫鄭重地點點頭。

「沒錯,」他附和道,「而且從傷口來看,是典型的自殺性傷口。當然,在正式的驗屍報告出來之前,任何事情都不能肯定。不過驗屍官打電話拜託漢金斯醫生,漢金斯醫生一早就做了屍檢。」

「兩名死者都是被同一把點三二手槍打死的。正如我剛剛所說,近身射擊。死者的衣物上有火藥燒焦的痕迹,傷口邊緣也被火藥灼傷,留下黑乎乎的痕迹。也就是說,」克拉夫舉起一支削得溜尖的鉛筆,指著筆記本說,「剩餘的火藥嵌進皮膚之中。由此看來手槍肯定是在離身體相當近的地方開的火。雙重自殺。」

「這個,如果是這樣,」亨利說,「那你還煩惱個什麼勁兒?你臉盤子上怎麼掛著那種可笑的表情?證據確鑿啊。」

克拉夫再次鄭重地點點頭。

「是的,爵士,證據確鑿。」他頓了頓,又說,「只不過,你瞧,這並不是一起雙重自殺案,而是一樁雙重謀殺!」

我知道,你們這些讀者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說了。你們可能從一開始就在盤算,什麼時候「謀殺」這個字眼兒才會蹦出來。對你們來說,等這個字眼一出現,就可以期待一場智力交鋒遊戲。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個詞就這麼突然迎面撲來,克拉夫的一字一句到底給我造成了多大的衝擊,還是留給各位想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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