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一下子吐出這些話並非康絲坦思的本意,可是到了最後一刻,她都還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向父親提這件事。

康絲坦思看太多愛情故事了,她照著小說或電影中的情節,想像父親會如何反應。故事中的父親就兩種類型,若非暴跳如雷、絕不讓步,即是明智同感到超乎常情的地步;不是立刻把你轟出家門,就是輕輕拍著你的手,給些異想天開的建議。康絲坦思(全天下的女孩大概都有此感)覺得自己的父親都不符合這兩種類型。父母都這麼難溝通嗎?還是只有自己的父親如此?

父親站在餐具櫃旁,手裡拿著吸蘇打水的吸管。

「訂婚了?」他重複著剛聽到的話。看到血色回到父親蒼白的臉上,他的聲音從驚訝轉到帶著愉快的暖意,康絲坦思感到訝異。

「訂婚了?跟斐德列克?我的小康絲坦思!我要恭——」

康絲坦思心一沉。

「不是,爹地,不是跟斐德列克。是——你不認識的人。」

「噢,」艾頓法官說。

菲爾博士不甚圓滑地打了個圓場。雖然客廳里的他跟一頭肥碩的大象一樣醒目,女孩卻完全沒注意到他。菲爾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讓在場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拄著手杖站了起來,眼裡對兩人閃著笑意。

「如果你們不介意,」他說,「我就不喝這一杯了。我答應葛漢巡官在下午茶時間拜訪他,沒想到時間都過了,真是的,嗯哼。」

艾頓法官木然介紹著:「這是小女。這是菲爾博士。」

康絲坦思向菲爾博士報以一笑,有點吃驚但還是沒怎麼注意到他。

「你真的得走了嗎?」艾頓虛應著,但顯然鬆了口氣。

「該走了,改天再繼續辯論,就這麼說定啦。」

菲爾博士從沙發上拿起有摺痕的斗篷,拋蓋在肩上,把帶子拉緊。這一連串動作讓他氣喘吁吁。他戴上鏟形帽,調整好,舉起手杖行禮,又向康絲坦思鞠了躬,身上的背心起了好些皺褶,然後跌跌撞撞地從落地窗離開。父女兩人看著菲爾越過草坪,粗魯笨拙地打開大門離去。

兩人好一陣沉默。艾頓法官走到自己的椅子坐下。

康絲坦思覺得好像有人正揪著她的心。

「爹地——」她開了口。

「等一下,」父親說,「把這件事說明白前,行行好,先卸妝。你看起來像阻街女郎。」

這種態度最是讓康絲坦思抓狂。

「你可不可以,」她高聲說,「你可不可以認真看待我?」

「如果,」法官不動氣答道,「依你這副德行,還奢望有人認真看待你,他八成要你叫他『寶貝兒』,跟你開價一鎊。請把面具摘下來。」

艾頓法官的耐性可比蜘蛛。沉默持續著。康絲坦思急了,從手提袋裡拿出小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拿條手帕先把唇膏擦了,又把腮紅抹了。卸了妝後,她覺得自己的思緒和外表都亂了。

艾頓法官點了點頭。

「好,」他說,「真的如你所言?你對這件事很認真?」

「爹地,我從來沒這麼認真過!」

「那麼——」

「那麼,什麼?」

「他是何方人士?」法官耐著性子問道,「你對他有多少了解?他是什麼來頭?」

「他的——名字是安東尼·莫瑞爾。我在倫敦認識他的。」

「好,他是做什麼的?」

「他跟人合夥開了家夜總會,這是一項,還有其他事業。」

艾頓法官合上又睜開了眼睛。

「他還做什麼?」

「我不曉得,可是他有錢得不得了。」

「他父母呢?」

「我不曉得,他們都去世了。」

「你在哪裡認識他的?」

「在切爾西區的一個派對上。」

「你認識他多久了?」

「至少兩個月了。」

「你跟他上過床嗎?」

「爹地!」

康絲坦思是真的嚇了一跳。這個問題不讓她訝異,若是別人問她,她可以平靜甚至自傲地回答,但出自父親口中就太意外了。

艾頓法官睜開眼睛,眼神溫和。「我問了個簡單的問題,」他說,「你能回答的,是吧?」

「沒有。」

法官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吐了口氣。他顯得輕鬆了點,把手平放在椅子扶手上。

康絲坦思雖然有點不解,注意到父親至少沒做出顯示其可怕心緒的舉動。過去他會把玳瑁框眼鏡從胸前口袋拿出來,戴上,又刻意摘下,他在法官席上就是這樣。可是,這回父親絲毫不露一絲情緒,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你不能說些話嘛?」她請求著。「說出你的意見嘛!如果你要阻止我跟安東尼結婚,我寧願不要活了!」

「你已經21歲了,」法官指出。他想了想,「事實上,6個月前,你剛繼承了你母親的遺產。」

「一年才500鎊!」女孩輕蔑地說。

「我不是在評論金額太少。我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你21歲,已經獨立了。假如你打定主意結婚,我不能阻止你。」

「是不能,但是你可以——」

「幹嘛?」

「我不曉得!」康絲坦思覺得難過。頓了一下,她說,「你就不能說些話嗎?」

「既然如此,」艾頓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手指先是頂著太陽穴,接著滑到前額。「我得承認,我希望你嫁給巴洛。如果他一直像現在這樣沉穩,肯定會有大好前途。我一路指導他、訓練他好多年了——」

(康絲坦思心想,是啊,問題就在這裡!巴洛先生跟這個導師越來越一個樣兒,未老先衰。康絲坦思刻薄時,就會稱巴洛「先生」。活潑的珍·坦納特顯然愛慕他,讓珍擁有斐德列克·巴洛好了。要跟冷血父親訓練的傢伙共度一輩子,想來就令人受不了。)

艾頓法官思索著。

「你的母親,」他說,「從很多方面看來,都是個傻女人——」

「你不許這樣說她!」

「得了吧,我想你母親走的時候,你年紀太小,沒有什麼記憶。」

「沒錯,可是——」

「沒有充分依據作判斷的事,就不要發表意見。你的母親從很多方面看來都是個傻女人。她老是惹我不快。她去世的時候,我感到難過,可是沒到哀傷的地步。可是你——」

他調整了坐姿。康絲坦思急促說道:「怎樣?你也要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你不願明說你的意見嗎?你連見安東尼一面都不願意嗎?」

法官立刻抬眼看她。

「哦?他在這兒?」

「他在下頭海灘丟石子。我是想先跟你見面,讓你心裡有所準備,才讓他進來跟你談。」

「設想周到。那就麻煩你請他上來,好嗎?」

「可是,如果你——」

「我親愛的康絲坦思,你要我說什麼?說好或不好?在沒有充分資訊的情況下,就得說『祝福你』或『這是行不通的』?你心裡明白,你對莫瑞爾先生的描述並不完全。快請他上來吧!讓我見一見這位紳士,我好有個定見。」

康絲坦思轉了身,卻有點遲疑。父親強調「紳士」這個詞的語調隱含惡意。每次跟父親會完面,心裡總有股強烈的怨恨感。父親扭曲了她的意思,也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一點進展都沒有。

「爹地,」她手扶著落地窗,突然開口,「還有件事。」

「什麼事?」

「我必須跟你講一聲,(看在老天的分上,拜託)請你公平待他!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安東尼。」

「不會嗎?」

「如果你不喜歡他,一定是出於偏見。安東尼喜歡飲酒聚會、跳舞和現代的東西。他非常聰明——」

「真的?」艾頓法官說。

「他喜歡現代作家和作曲家。他說你和巴洛逼我喜歡的都是些無聊東西。還有一件事。他有些——嗯,做過有些放蕩的行為,可是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女人覺得他有魅力,他能怎麼辦?女人硬是要纏著他,他有什麼辦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父親冷靜地說,「如果你請他上來,我才有機會好好了解一下。

康絲坦思還是猶豫著。

「你跟他說話時,要我在這兒嗎?」

「不要。」

「噢。好吧,反正我也不想,」她拖著腳走過落地窗,又回頭看了父親一眼。「那我就在附近走走,」她握緊了拳頭。「你要對他客氣一點,好嗎?」

「康絲坦思,我答應你,我會公平待他。」

女孩回頭跑開了。

陰影逐漸聚集在房間里、馬路另一頭,以及海灘與海面上。火紅太陽在水平面上的低矮雲團後頭半露面。屋子裡一會兒光亮,一會兒陰暗。黃昏的潮濕氣息混合著強烈的海草味,被南起的微風帶了過來。陽光短暫出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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