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暗窗

遠處的景象幾乎不可能看清。一條逼仄的鵝卵石小路向北方延伸,小路右側立著貨倉一般的高牆;左側的房屋體態模糊,綿延林立,黑魆魆的形貌彷彿回歸馬廄和馬車房的本來面目。行至小路中段,右側赫然出現一條狹窄的巷弄,呈直角折去,直抵盡頭一堵厚實的高牆。一座矮小的兩層小樓立於小路與死巷交接處,兩個方向各有一扇門——這便是蘭開斯特公寓五號。

距這個轉角十餘碼開外有一盞路燈,在雨水的沖刷下激蕩起一層微茫的光暈。一條條小溪從玻璃燈罩上奔流而下,傾盆大雨扭曲了燈光,朦朧的影像不停地顫抖變幻。如果走進五號門口,可以看清那扇前門(上了鐵鎖)面朝小路,而側門朝向死巷。生氣勃勃的帕克街就在不到一百碼外,而這就是那種火候未到的「上流社會」迷宮,望上去甚至比貧民窟還要髒亂。六雙眼睛監視著這座房子,但在嘈雜的雨聲中,任何動作都不會打草驚蛇。雨滴時而砰然墜地,時而淅淅瀝瀝,時而有條不紊地四下飛濺;但它們永遠都那麼無精打采,好似溫馨的下午茶。

馬斯特斯沿著小路左側前行,身後是波拉德,H.M.也緊跟上來。波拉德幾乎分辨不出總督察後腦勺的輪廓,馬斯特斯突然停下時他險些撞了上去。眼前的黑暗並無變化,卻有個新的聲音在一旁低語道:

「都布置好了,長官,」那個聲音說,「現在裡面有三個人。」

「三個?」

「是的。像是在開會。第一個人來的時候我和您聯繫過,十五分鐘前——」

「你看仔細他的模樣了?」

「沒看到臉。基本上沒看見什麼。他穿了件大雨衣,戴一頂呢帽,自然,低著頭。他用鑰匙開了前門,閃身入內。不知道有沒有在屋裡開燈,從這兒看不清。第二個人——」

「噓!」馬斯特斯輕聲喝止,波拉德覺得他好像舉起了手。單調的滴答雨聲蓋過了他們的話音。「我好像聽見了什麼。不,沒事,接著說。」

「——第二個人和第一個人幾乎是前後腳到達。也穿著雨衣。他試了試前門,在幾扇窗戶周圍撥弄了一會兒,然後到死巷裡那扇側門去了。不知他是不是用鑰匙開的側門,我估計是,總之他把門打開了。第三個人只比你們早來一點點,身著一件褶子披風,也戴一頂呢帽。有人打開前門接他進屋——整座房子里依然一點光都沒有。他們絕對不懷好意,長官,我敢擔保。」

「進出的途徑有幾種?」

「只有那兩扇門。所有窗戶都關著。我帶了一把萬能鑰匙,可以開側門。嘿,你們最好把它帶上。」

「很好。暫時按兵不動,直到……老天在上,這老蠢驢想幹什麼?」馬斯特斯在黑暗中猛然轉身,怒吼聲幾乎按捺不住。黑暗中有人從波拉德身邊擦過。路燈的光芒映出了H.M.笨拙而遲緩的身影,他朝五號的前門挪去,在那老式高頂禮帽(維多利亞女王贈與的禮物)上覆了一條大手帕用來遮雨,而手帕垂下的邊沿將他的剪影點綴得頗為怪異。他步履艱難地在雨中跋涉,手帕也隨之顫動。來到房門後,H.M.檢查一番,然後抬起鐵質門環,雷鳴般的敲門聲在蘭開斯特公寓轟然炸響。

馬斯特斯碰碰波拉德的手臂示意他跟上,火速沖向房子。沒人前來應門,唯有迴音與雨聲交相繚繞。房子里波瀾不驚。三人面朝門口站成一排,馬斯特斯拚命壓低嗓門質問道:

「你腦子進水了?想讓他們有所防備是嗎?搞什麼把戲?」

「我剛才有個想法。」H.M.也以同樣的音量答道。

「這樣啊。你的想法正確嗎?」

「不,我錯了。」H.M.說,「別動,也別抬頭看。前門正上方有扇窗戶,窗口有人手裡握著一支槍,我估計槍口正不偏不倚瞄準你的前額中心。」

三個人都紋絲不動。波拉德聽見雨點敲打在身上,任憑涓涓細流從眼皮上流過。他們呆站著注視前門,半晌無語。馬斯特斯輕輕動了動手臂,將一片冰涼的金屬塞進波拉德掌心。

「側門的萬能鑰匙,」馬斯特斯說,「回去把薩格登和萊特叫上,到死巷裡去。讓班克斯過來和我會合。別著急,一聽到我的口哨,你就衝進側門,班克斯和我闖進前門,從這個方向逮住他。你,爵士,信號一響就退到牆邊……」

「何必浪費人手?」H.M.說,「跟著老傢伙來,孩子。」

他轉過身抖抖肩膀,滿臉不耐煩地搖搖晃晃從門前走開。另外兩人別無選擇,只得緊隨。不慌不忙走了幾步後,三人都進入漆黑的死巷,並無子彈射來。波拉德從門口轉身,瞥了瞥剛才那扇窗戶,只見有隻手戴著骯髒的白色手套,突然出現在窗口,五指一張,好似一隻海星。

巷子里雨水橫流,三人商議起來:「我們要不要進去?」馬斯特斯低聲問道。

「進去,」H.M.說,「但要看準時機才進門。我搞砸過什麼事情嗎?不知道。本來我以為不會有什麼卑鄙勾當,現在可不這麼想嘍。試試這扇門,孩子。」

波拉德摸索著這扇單薄的門,原來可能是灰綠色的油漆已脫落了不少。他的手指在鑰匙孔上探尋了一陣,隨即輕輕的咔嗒一聲,擰動了把手。他知道插進萬能鑰匙之前出什麼事了。

「他們已經從裡面替我們開了門,長官,」他說,「你有手電筒嗎?」

馬斯特斯打開手電筒,當波拉德用腳推開門時,馬斯特斯將光柱往裡掃射一圈。正前方是一條天花板低矮的寬闊走廊。屋裡並非一片漆黑,在走廊遠處,有少許微光從一扇開了幾英寸的門後漏出來。他們看見走廊里鋪著厚厚的暗黃色椰子圖案地毯,兩側牆邊各有一個大壁櫥,正是那種老式房屋樓梯旁常見的式樣。每個壁櫥里都立著一個頂著奇特蓋子的瓷罐或花瓶。波拉德不禁想起了馬斯特斯對茶杯的描述:「由橙色、黃色、藍色漆成,色澤溫潤、流光溢彩,似乎在翩翩搖曳。」

馬斯特斯疾步沿走廊走去,卻在半途停下,將手電筒對準地面。除了門口的一兩處,屋裡基本沒有水漬或鞋印,然而走廊半中間離右側牆壁兩英尺有餘的地毯上,有一塊暗黃色的污跡。總督察先是摸了摸,然後舉起手指示意那是血跡。他又在走廊盡頭的門邊發現了另一塊小一些的血跡。

「很好。」馬斯特斯屏息說道,一把將門推開。

這間房間十分開闊,屋頂也很低。在兩扇裝著窗框的窗戶之間亮著一盞檯燈,燈光在周遭的黑暗中顯得微不足道。牆壁是淺褐色的十八世紀木料,已有多處龜裂,牆邊有幾個書架,壁爐台上方還掛著一幅年代略近一些的肖像,畫的是一位戴眼鏡的老人。但在這凌亂不整的房間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幾張大椅子和大沙發,它們都被防塵罩恰到好處地包裹著。

然後,他們聞到了雪茄的煙味。

「晚上好,先生們,」傑里米·德溫特從一張背對門口的椅子里站起來,「我已恭候多時,請進。」

在可能長達五秒鐘的時間裡,三人都傻瞪著他,雨衣上的水珠一滴滴蹦向地面。老律師仍和昨晚見面時一樣整潔而消瘦,頭側條縷分明的白髮被梳得緊貼光滑的頭皮,冷淡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極為犀利而又不失戲謔地觀察著他們。他又穿著晚禮服,一隻手裡夾著雪茄,另一隻手的一根手指夾在一本書中間。在這未經整肅、無人問津的房間里,他倒十分愜意自如。

「誰——」馬斯特斯衝口而出。

「晚上好,傑姆,」H.M.不帶一絲感情地說,「想必你們兩位還不認識。這位是馬斯特斯總督察,而這位便是我們臭名昭著的朋友德溫特。」

德溫特又以他一貫的學究式長篇大論接過話頭。

「啊,真高興你把警察帶來了,」他說,「昨晚我就告訴過你,亨利,不能和你坐下來抽根煙、喝杯酒,舒舒服服地探討犯罪問題,是有多麼遺憾。所以我想最好設法彌補這一失誤。對了,我已經瀏覽過——」他舉起那本書——「德昆西的《論謀殺——最精緻的藝術之一》。毋庸置疑,這是一部巨著,但恐怕對獵捕眼下這位高明的兇手並無助益。」

馬斯特斯用濕淋淋的袖子抹了抹濕淋淋的臉。

「我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他說,「德溫特先生,你不覺得自己太膽大妄為了嗎?」

「是的,我也有同感。」對方思索著答道。

「你可知道這座房子已被重重包圍?」

「對,我注意到了。」

與波拉德前一天晚上留意到的一樣,德溫特的鎮靜中又浮現出一絲陰險。馬斯特斯從雨衣下抽出最新的那封信。

「那麼——這是你寫的?」

「請給我看看。對,是我寫的那封。可是先生們,何不脫掉外套坐下來呢?今夜天氣惡劣,何況——」

「別急,馬斯特斯,」H.M.沉聲說道,拉住總督察的袖子,「我奉勸你,傑姆,最好暢所欲言,好好解釋解釋,否則我們非中風不可。這些信的內容我們都很重視,因為這傢伙一直說話算話。今晚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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