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於是他去找拉斯洛普,叫他來吉阿·貝夫人的船艙。

他在B-37號船艙呆了一段時間,就是想讓自己確定這瓶墨水和墨汁都沒有什麼秘密。那是瓶原裝的藍黑書寫墨水,一個很常見的美國牌子,就像你在哪兒都能看見的十分或者十五分的硬幣一樣。滿滿的一瓶,看上去根本沒開過。他和馬休斯中校把墨汁倒了一點到水池裡觀察了一下。

現在的時間是十點二十五分。海風和海浪都平靜了下來,雖然愛德華迪克號還是有點晃動,但這種緩慢而微弱的晃動幾乎讓人無法察覺。此時的寂靜就像半小時前的喧鬧一樣讓人難以忍受。

不過這種寧靜讓麥克斯很容易地找了拉斯洛普。拉斯洛普正在大廳裡邊彈鋼琴邊唱歌,就唱給他自己一個人聽。

拉斯洛普在鋼琴前顯得風度翩翩、姿態優美。舉手投足間,晚禮服的袖口都給翻了起來。

「噢,月光照在瓦伯什河上,傳來了一陣陣的草香——」

拉斯洛普忽然停了下來,雙手卻仍然壓在鋼琴鍵上。他打量著麥克斯。

「坐吧,」他說,「然後跟我還有胡佛來個午夜辯論:法國軍官是不是在屋裡也總戴著他的帽子?我知道偵探們都帶的,猶太人有時也帶。但為什麼法國軍官也這樣呢?我覺得那個叫伯納的傢伙像個幽靈一樣。他——」

「沿著瓦伯什河的兩岸,樹林里閃爍點點燭光。」

拉斯洛普自顧自地彈琴,他高亢的嗓音和鋼琴的叮噹聲,一直傳到大廳昏暗的角落。他聽上去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可麥克斯還是把他打斷了。

「你能馬上去B-37號船艙嗎?吉阿·貝夫人被殺了。」

一陣死寂。

拉斯洛普按在琴鍵上的雙手一動不動。他轉過頭,堅韌的脖子上露出了皺紋。現在他的臉看上去和他整齊的白髮一樣蒼老。

「看來那個飛刀表演果然有問題,」他說。

「顯然。」

「被殺了?謀殺么?真是——!」他反問道,「怎麼死的?」

「喉嚨被切斷了。但我們到現在還沒找到任何兇器。」

「我不想卷進這件事,」拉斯洛普說,並且用他的小拇指敲擊著一個高音鍵。

「但是船長點名讓你去。他在那裡等你呢。」

「我?為什麼是我?我能做什麼?見他媽的鬼,我手裡的活還不夠多嗎?」

「噓——!」

「好,可我問你呢!」

「有一點沒說錯,對吧?你今天早上告訴我們什麼來著?你不是對指紋方面的事十分精通嗎?」

「對,那倒是沒錯。」拉斯洛普吹了下口哨。「你是說你們找到指紋了?這個我倒是樂意幫忙的。」

麥克斯沒理他。

「拉斯洛普先生,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也許聽上去有點傻,也許只是我憑空想像的。但不管怎麼樣,我想問你,有沒有可能偽造指紋?」

「不可能,」拉斯洛普想了一下說。

「你確定嗎?偵探小說里都是那麼乾的,嫁禍給無辜的人。」

「我知道他們是這麼寫的。如果你感興趣,事實其實是這樣的:的確有可能偽造指紋,而且偽造得十分好。但這騙不了專家,且不說偽造的指紋根本經受不起化學分析的考驗。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翻翻格羅斯的書,他是最高法院的。格羅斯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起涉嫌偽造指紋案是無法被揭穿的 。」

拉斯洛普頓了一下。

「啊,年輕人,我想知道為什麼你要問這個了,」他繼續說道。

麥克斯把情況簡單地跟他描述了一下。「你得對這件事守口如瓶,」他警告道。「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

「噓——」拉斯洛普示意小點聲。

傳來一陣輕微的鼾聲,伴著含糊的咕嚕聲,好像某人正半睡半醒。麥克斯不禁轉過身去。

來自布里斯托爾的胡佛先生睡在一張高高的織錦靠背椅上。昏暗的燈光正好照著他。他短小而結識的身體蜷縮在椅子上,椅背底下是他的腦袋。胡佛先生的下巴藏在了領子里,圓圓的腦袋上是一頭修剪得又短又粗的鐵灰色頭髮。每打一次鼾,他那口比頭髮顏色略淺的鬍子都會給吹起來。他的臉頰上泛著紅暈,就像喝過白蘭地一樣。他閉著眼睛睡覺的樣子就像個孩子,雙手疊放在胖胖的肚子上,很安詳;睡覺是一種幸福。

「小點聲,」拉斯洛普說,「那個老傢伙情緒不是很好。我沒告訴你他兒子生病了嗎?這就是他為什麼急著回去的原因。何況——」

「何況什麼?」

「有人殺了那個女人,」拉斯洛普說。

這時麥克斯第一次意識到他們正在走向恐怖,就像他確信這艘船正在往潛艇區駛去。

但他試圖驅走這種感覺。

「那麼?」他說。「你去B-37號船艙嗎?」

「當然了。我會做任何力所能及之事。你也來的,對嗎?」

「不是馬上。我必須得先找到事務長,然後他得找到攝影師,你先去。不過,說心裡話,你覺得那個指紋的價值怎麼樣?」

拉斯洛普從鋼琴凳上站了起來。他看起來有些不安。

「我比較傾向於你哥哥的說法。是某個瘋子吧……你知道的。我們得把他抓住。我估計他們要跑上跑下,四處訊問同一個問題了:『某某時刻您在什麼地方?』」

「應該沒多少那樣的問題。不能光靠指紋呀。」

「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就我一個人,」拉斯洛普幽默地說,「我大多時間都在甲板上,天氣不好也一樣。我就記得和一個人說過話,是在晚上早些時候,就是那個留著一頭捲髮、一直卧床不起的姑娘。查佛德,她的名字是乘務員告訴我的。」

「不是那個穿著白色皮毛外套的魚臉女吧?」

拉斯洛普瞪了他一眼。

「喂!魚臉,你是什麼意思?」他喊道。「她可是個美人兒,而且很有氣質。雖然我沒機會和她多聊會兒,但他給我的印象是,有真才實學,而且不會犯錯。」

「她那張臉是世界上最糟的。」

拉斯洛普又瞪了他一眼,對於他的語調露出吃驚的表情。麥克斯自己也感到吃驚,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舌頭不聽使喚,像是在傾吐情感,他的每一個詞都充滿惡意,而這種逐漸膨脹的惡意並不單單來源於此——他幾乎是在對著拉斯洛普吼。「好了,好了。」拉斯洛普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針對那個可憐的姑娘,但我們還是走吧。我要趕緊去見你哥哥。」麥克斯表示十分贊同。

乘電梯下到C甲板的事務長辦公室的過程中,他對「可憐的姑娘」這個詞始終懷恨在心。他發現事務長的辦公室關著門,木製百葉窗也拉了下來。但當他敲桌子旁邊的門時,事務長的秘書正坐在繚繞的煙霧中給他指明了方向,秘書的面前擺一堆護照和表格。

「他不在這裡,」秘書說。「如果他不在大廳或者吸煙室,那你應該能在肯沃爾西先生的船艙里找到他。B-70,在船舷左側。」

麥克斯果然在B-70找到了他。在那扇緊閉的門後,可以聽到事務長哄然大笑聲,然後是另一個人虛弱略帶嘲諷的歡笑。麥克斯敲了敲門,那個虛弱的聲音傳出了一聲不愉快的回覆。

「瓦辛海姆嗎,」他怒吼道,「給我走!我不想再吃炒雞蛋了。我可受不了炒雞蛋那德性。看上帝的份上,瓦辛海姆,要是你再往我這兒送炒雞蛋,我就把它塗到你的臉上。」麥克斯推開了門。

事務長格里斯沃爾德先生個頭不高,看上去很健壯,帶著一副大眼鏡,笑起來咧著大嘴。他坐在病號鋪位旁的安樂椅上,叼著根雪茄。

「請進,」他恭敬地說,「不必介意肯沃爾西先生,他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傑羅姆·肯沃爾西閣下說,「你見鬼去吧,我都快死了。你關心過什麼?」他看了看麥克斯。「哎呀,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是那個心腸惡毒的瓦辛海姆。瓦辛海姆是個患了妄想症的乘務員,以為只要強制執行,不管是消化不良還是黑死病,靠一道炒雞蛋就都能治好。別把門開著,進來做個見證人吧,我的靈魂就要出殼了。」

事後麥克斯從事務長那裡得知傑羅姆·肯沃爾西渴望的就是被人煩。不過這個年輕人真是病得不輕,他的胃裡已經二十四小時吃不下東西了;看起來的確如此。

他住的是三鋪位的豪華船艙。他朝一邊躺著,腦袋支在枕頭上,茫然地望著門。傑羅姆·肯沃爾西是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一張嘴蒼白帶著皺紋,不過那只是因為疾病。蓬鬆的金髮擋住了一隻眼睛。他戴著一副無邊的八角形眼鏡,顯得很嚴肅。可是嘴和眼睛不經意間還是流露出了幽默。

事務長朝他的方向吐了口煙。

「格里斯沃爾德,」年輕人說,「我可沒開玩笑,我受不了了。」

事務長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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