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九月清涼的天氣里,皮卡弟 海岸上的日出將地平線伸展成一根宛如蠟筆繪過的紅線條,又將五顏六色撒入水中,像打翻了一個顏料盒。接著,太陽升起來了,小小的光點在海峽的陣陣波浪上閃閃發光,從多佛海峽 吹來的風推動它們追波逐浪。

他們的右邊是英吉利海峽,左邊是矮矮的沙丘。一條柏油路隨著海岸的曲折而蜿蜒,本身亮光光的像一條河流。一輛敞篷馬車嘎嘎地在路上駛過,耐心的馬車夫坐在馭座上,身後坐著兩名乘客,挽具的吱嘎叮噹聲,馬蹄的得得聲,似乎每一聲都脆生生地劃破了清晨的空曠跟叫人昏沉的靜謐。

從海峽吹來的微風將伊娃的頭髮吹得四散飄揚,在她黑色的毛皮大衣上划出一道道漣漪。儘管眼窩深陷,她還是笑了起來。

「你發現沒有,」她大聲說,「你讓我說了一整夜的話?」

「這就好,」德莫特說。

戴著高頂大禮帽的馬車夫既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但他的雙肩幾乎要聳到耳朵邊了。「我們現在究竟到哪兒了?」伊娃說,「肯定離拉邦德萊特有五、六里了!」

馬車夫再次用雙肩表示了同意。

「那不要緊,」德莫特安慰道,「現在,說說你的故事吧。」

「嗯?」

「我想要你再對我講一遍。一字不漏。」

「再講一遍?」

這一次,馬車夫的肩膀已經高過雙耳了,這種柔術絕技好像專屬他這個行當里的成員。他把鞭子抽得啪啪作響,馬車飛快地跑了起來,顛簸著裡面的乘客,彼時他們正試圖看看對方。

「求你了,」伊娃說,「我已經跟你說了四遍了。我發誓,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一個細節都沒落下。我聲音都啞了,看起來一定很可笑。」她用雙手攏住頭髮。灰色的雙眼因為風吹的緣故濕潤了,亮晶晶的,懇求地看著他。「我們就不能把這件事至少放到早餐後再談?」

德莫特很高興。

他靠在褪色的椅套上,舒展著雙肩。因為缺少睡眠,也因為某個發現又叫他轉向他之前未曾注意過的一些東西,他多少有點暈頭轉向。他忘了自己看上去很不體面,需要刮鬍子了。一股強烈的喜悅感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能舉起整個世界,穩穩地托住,再扔到樓底下去。「嗯,也許我們可以排除你的嫌疑,」他承認道,「不管怎麼說,我認為我已經找到關鍵的細節了。你瞧,奈爾女士,你跟我說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你告訴了我兇手是誰,」德莫特說。

那輛老爺車開始飛跑。伊娃探出身去,靠在車毯摺疊的地方穩住了身子。

「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她不滿地說。

「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敘述非常有價值的原因了。要是你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話……」

他從眼角掃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我有個想法,就是一點小小的想法,」他繼續道,「昨天我可能想錯了方向,直到你昨晚在紅爸爸餐廳裡邊吃煎蛋卷邊講你的故事時,我才完全醒悟過來。」

「金洛斯醫生,」伊娃說,「是他們中誰幹的?」

「這對你要緊嗎?誰幹的有什麼不同嗎,」他指指自己的胸口,「這兒?」

「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他們中誰幹的呢?」

德莫特盯著她的眼睛:「我,就是刻意地,不告訴你。」

伊娃覺得自己受夠了。可是,當她生氣地張嘴正準備抗議,卻看到德莫特堅定、友善、叫人振奮的表情:同情的力量幾乎具有激勵的效用。

「聽著,」他繼續道,「我這麼說,可不是想像個大偵探一樣,為了在最後一章嚇嚇那些低能的看客。我這麼說,是出於一個心理學家才會有的最佳理由。這件事的秘密,」他伸手碰碰她的額頭,「在這兒。在你腦子裡。」

「可我還是不明白!」

「你知道的,只不過還沒意識到你知道了。要是我告訴了你,你就會往回想。你會加入解釋。你會重組事實。但一定不能讓你這麼做。至少現在不行。所有事實——你聽見了嗎?所有事實都靠你把那個故事一字不差地講給格倫還有地方預審法官聽,就像講給我聽時一樣。」伊娃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我給你示範一下,」德莫特提議,端詳著她。他在自己的馬甲兜里掏了一陣,拿出他的懷錶來,「比如說,這是什麼?」

「你說什麼?」

「我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一塊懷錶,魔術師先生。」

「你怎麼知道的?風很大啊,你聽不到滴答聲的。」

「但是,親愛的朋友,我能看見這就是一塊懷錶啊!」

「的確如此,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同樣從這塊懷錶上注意到,」他更為輕聲地補充道,「現在是五點二十分了,你肯定非常需要睡一覺了。車夫!」

「什麼事,先生?」

「最好回鎮上去。」

「好嘞,先生!」

你可能會以為這個耐心的馬車夫被魔法點中了。彷彿那些新聞短片為達到某個效果而加快膠片運轉速度一樣,他加快了馬車的運行速度,整條街道也忽然之間充上了電。他們沿著相同的道路嘎嘎地往回趕,白色的海鷗在海峽藍灰色的水面上發出粗礪的叫聲。這時伊娃又開了腔:「那現在呢?」

「睡覺。接下來,信任你恭順的奴僕。你今天得去見格倫,還有地方預審法官。」

「哦,我想也是。」

「這位地方預審法官沃杜爾先生以嚴厲著稱。但是別怕他。要是他堅持自己的權利,他會這麼做的,那麼在質詢你的時候,他們可能不許我在場……」

「你不會在那兒嗎?」伊娃喊道。

「你瞧,我不是律師。順便說一聲,你最好得有個律師。我會派索羅蒙去找你的。」他頓了頓。「我在那兒,或者不在那兒,」他緊盯著馬車夫的後背,又說,「區別很大么?」

「區別很大。我還沒謝謝你,因為……」

「哦,那沒什麼。就像我說過的那樣,詳詳細細地講你的故事,記住,就像跟我講的時候一樣。一旦那故事被官方記錄在案,我就可以行動了。」

「那到時候,你打算幹什麼呢?」

德莫特沉默良久。「有個人可以證明兇手是誰,」他答道,「就是內德·阿特伍德。但他現在對我們還沒用,雖然我也住在東永飯店,也許可能順便拜訪一下他的醫生。不,」他又頓了頓,「我要去倫敦。」

伊娃吃了一驚:「去倫敦?」

「就只一個白天的時間。從這兒搭十點三十分的飛機,然後在將近傍晚的時候從克羅伊頓機場坐飛機,晚餐前我就能回來了。要是我的行動計畫奏效的話,那時候我應該就有確切的消息了。」

「金洛斯醫生,為什麼你要為我費那麼大勁兒?」

「哦,我們不能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推入水深火熱。對不對?」

「別開玩笑!」

「我在開玩笑嗎?對不起。」

他很快地笑了笑,這可不是什麼玩笑。伊娃審視著他的臉。刺目的陽光下,德莫特忽然意識到什麼。他拿手捂住臉頰,好似要把那些都藏起來,舊時的恐懼又回來了,刺痛著他。伊娃沒注意到。她現在疲憊不堪,人在毛皮短外套里哆嗦著,昨夜的事情還在她的腦海縈繞。「我一定把你給煩透了,」她說,「談的儘是我的愛情生活。」

「沒有的事。」

「我只是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坦白了一切,而現在天又亮了,我幾乎都有點羞於看你的臉了。」

「為什麼呢?我就是為此才在這兒的。不過,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第一次問?」

「當然了。」

「你打算跟托比·勞斯怎樣?」

「要是你被人這樣溫文爾雅、冠冕堂皇地拒絕了,你會怎樣?我被徹底拋棄了,不是嗎?而且還有個證人在場。」

「你認為你還愛他嗎?我不是問你是不是愛他。我只是問,你是不是認為你還愛他。」

伊娃沒有回答。馬蹄不斷地在堅硬的路面上發出清晰的得得聲。過了一會兒,伊娃笑了起來。「我在我男人身上沒什麼運氣,對不?」

她不再說話,德莫特也沒再問下去。快六點的時候,他們的馬車得得地回到拉邦德萊特清掃過的白色街道上。除了幾個清晨騎馬出來的水手,街上沒其他動靜。馬車駛進天使路時,伊娃咬著下唇,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德莫特扶著她,在她自己的別墅前下了馬車。

伊娃迅速地朝街對面的幸福別墅瞥了一眼。別墅看起來空洞而毫無生氣,唯一的例外是樓上卧室的一扇窗戶。這扇窗上的百葉折了起來,伊萊娜·勞斯穿著東方式的寬大睡衣,眼鏡架在鼻樑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他們。

街上靜悄悄的,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很響,伊娃本能地壓低了聲音:「看……看看你的身後。你注意樓上的窗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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