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樓下的客廳中,伊娃和托比得到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屋子的遠角里,只有一盞金黃色罩子的標準燈亮著。他們彼此都不想看清對方的臉。

伊娃正在找她的手提包,以眼下這種糟糕的精神狀態,卻很難找到了。她像個沒頭的蒼蠅一樣在屋子裡亂撞,一遍又一遍地找著。然而,她剛走近門口,托比便衝過來擋在了前面。

「你不能出去,」他說。

「我要我的手提包,」伊娃漫不經心地說,「然後我就得走了,請你閃開點好嗎?」

「但我們得把這件事情說清楚!」

「那你要說什麼?」

「警察認為——」

「就像你聽到的那樣,」伊娃說,「警察要來逮捕我了,所以我最好出去收拾東西,不是么?我想,他們會讓我這麼做的。」

托比顯得很為難。他單手撐著額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少不自然的高貴感,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樣子有點像個殉道者或者是英雄。他抬起下巴,並做出了決定:無論會覺得有多傷心,都必須要讓這件事情得到公平的裁決。

「你明白,」他說,「我會支持你的。千萬不要以為我不支持你!」

「謝謝你。」

托比感覺她並沒有在說反話,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門,開始回應:「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不能逮捕你,那可不得了。我懷疑他們是否真要這麼做,可能就是唬人的而已。但我今晚會去見英國領事。要知道,如果他們逮捕你——嗯,銀行方面不會喜歡的。」

「我希望你們當中沒有人會喜歡這樣。」

「你並不了解這些事,伊娃。胡克森銀行是英格蘭最古老的金融機構之一。而且,凱撒的妻子和他們全家都是,我以前經常說的。如果是因為我試圖保護我們的地位,你不應該責怪我的。」

伊娃繃緊了神經。

「托比,你相信我殺了你父親嗎?」

她吃驚地發現托比原本很豐富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木然,她從沒見過托比·勞斯眼中的光芒如此深沉。

「你沒殺過任何人,」他反駁道。臉色沉了下來。「這一切都是你那個該死的女僕搗的鬼,要不我就是個傻瓜。她——」

「托比,關於她你究竟知道什麼?」

「什麼也不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氣,「但是我確實覺得有點難受,」他的聲音中有些抱怨,「咱倆關係正好,萬事順心的時候,你卻又與那個叫阿特伍德的傢伙待在一起。」

「這就是你的想法?」

托比痛苦地說:「我還能有別的什麼想法呢?好吧,現在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儘管嘉妮絲會笑話,但我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落伍。事實上,我可以說思想非常開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遇見我之前你所做過的任何事。我能原諒並忘記那些事。」

伊娃稍停了一會兒,僅僅看了他一眼。

「但是,不管怎麼說,」托比的臉紅了起來,「一個男人對他的妻子總懷有某種理想。沒錯,是理想!當他同一個姑娘結婚的時候,他期望對方能達到他的理想。」

伊娃在一個很容易就能看到的桌子上找到了她的手提包。她很奇怪剛才怎麼費了那麼多時間都沒找到。她拿起手提包,打開包,朝裡頭看了一眼,然後走了出去。

「請你別過來了,我得走了。」

「我說,你現在不能走!想想你要是落到了警察,甚至是記者,或者其他別的什麼人手裡可怎麼辦?以你現在這種狀態,天知道你會說些什麼。」

「胡克森銀行不喜歡這些對吧?」

「哎,這麼說可不好。伊娃,我們對此都得現實一點。這是你們女人所不了解的。」

「快到吃飯的時間了。」

「可我還——嗯,我還想不了這麼多!只要我能確定一件事,我就可以讓胡克森銀行見鬼去。我對你說了實話,是不是你也該對我說實話了?你是不是還與阿特伍德有聯繫?」

「沒有。」

「我不相信。」

「既然不相信我,」伊娃說,「那為什麼還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同樣的問題?請你能不能別這樣?」

「噢,那好吧,」托比說著,憤怒地抱起雙臂,「如果這就是你的想法的話。」

他邁著優雅的步伐站到一邊,下巴向上翹著,顯出一種超脫的姿態。伊娃猶豫了。她還是愛著他的,要是在別的時候,她會安慰他的,而現在即使是他的怒意是如此的明顯,情緒是這樣的激動,也還是無法改變她的決心。她跑過他的身旁,關上門,進入了大廳。

大廳里明亮的燈光閃了她的眼睛。等她逐漸適應了燈光時,她發現本·菲利普斯舅舅快步走近她,然後從喉嚨里發出聲響。

「嗨,」本舅舅說,「要走了?」

(別再來了!天啊,上帝,別再來一遍了!)

本舅舅顯得有些尷尬,好像想偷偷表示一下同情,卻又怕被看出來。他一隻手抓了抓灰白的頭髮,另一隻手則拿出了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雖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還是把信封交給了她。

「那個,差點忘了,」他說,「你的信。」

「我的?」

本舅舅沖著前面的門點了點頭:「我十分鐘前在信箱里發現的,明顯是被人放進去的。不過上面是你的名字。」溫柔的冰藍色眼珠盯著她:「沒準很重要?」

伊娃並不在乎這封信是否真的重要,她看見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就把信放進了手提包里。本舅舅把煙斗塞進嘴裡,大聲吸了起來。他的內心彷彿在掙扎,最後終於說:「我在這裡沒有什麼說話的地位,但我是支持你的。」

「謝謝。」

「我會一直支持你!」本舅舅說。他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她卻本能地縮了一下,這讓行動遲緩的老人停住了,就好像挨了一耳光一樣。「怎麼啦,親愛的?」

「不,對不起!」

「比如手套,嗯?」

「什麼手套?」

「你知道,」本舅舅說,又用他那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當我在汽車上工作的時候,我都帶著褐色手套。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這會讓你不安。」

伊娃轉頭跑走了。

街上,天剛剛黑。與春天的夜晚相比,那個九月的夜晚更讓人陶醉,使人興奮。慘白的燈光在栗樹之間閃爍。離開了幸福別墅令人窒息的氛圍,伊娃感覺像是來到了一個自由的世界。然而對她而言,想要將這自由的世界保留得更長一些,幾乎是不可能的。

褐色手套。褐色手套。褐色手套。

她走出大門,停在圍牆的陰影里。她只想一個人呆著,就好像單獨關在盒子里一樣,沒有人能從黑暗中看見她,並讓她遠離諂媚的聲音和探究的眼神。

你這傻瓜,她對自己說。你為什麼不站出來告訴他你看到了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在這個屋子裡,有個帶著褐色手套的人,是個油腔滑調的偽君子?你不能說,你不能強迫自己說出來,但是為什麼?是忠於他們嗎?還是害怕他們因為這種罪名而報復你?或者僅僅只是忠於那個缺點多多但至少誠懇坦率的托比?

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忠於你。伊娃·奈爾。他們一點也沒有,直至現在也沒有。

這種假惺惺的眼淚是讓伊娃感到極其受傷害的。只有一個人像她一樣感到震驚和困惑。但是這個人,已經像兇手一樣變得冷酷無情,反而以責備的眼光對待她。

他們所有的人——如果你了解事情的真相,正是這真相使伊娃心如刀割——他們都把她當成一個隨隨便便的妓女,然後用那寬闊的胸襟原諒她。他們對她失望。他們也有權這樣對她,而讓她憎恨的卻是那種恩賜。

同時還有什麼?

很明顯,還有監獄。

不,不可能!不會是這樣的!

無論是出於偶然還是另有所圖,只有兩個人,讓她感到了溫暖。一個是可惡的流氓內德·阿特伍德,他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她好,卻能為了保護她而撒謊。另一個是那個醫生,她從來沒有記清他的名字,她從來也沒記清他的長相,但她不會忘記他的表情,一種憎惡虛偽的光芒在他深色的眼中閃爍,他反諷的聲音迴響在勞斯家的客廳里,他深刻的洞察力如同劍一樣,摧毀了他們惺惺作態的言行。

問題是,即使內德·阿特伍德說了真相,那警察會相信他的話嗎?

內德病了,他受了傷,並失去了知覺。「醫生認為他不能恢複了。」她沉浸在自己的危險中時,忘掉了他的危險。假如她一甩手不再理睬整個勞斯家族,然後可以回到內德身邊,是不是就會有用呢?現在她無法給他打電話或者寫信……

信。

伊娃站在天使路寒冷的陰影下,手指緊緊抓住她的手提包。她打開包,凝視著裡面那個相當皺的信封。

伊娃邁著堅定的步伐穿過了天使路,停在了離大門不遠的街燈下。她查看著灰色的信封和密封線,她的名字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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