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整個人的身子從曲折的樓梯上滾落下十六級台階,最後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樓梯腳的牆面上。可以想見,這動靜足以震房動瓦。

實際上,伊娃事後幾乎記不起有什麼聲響。這或許是因為震驚,也可能是因為她一直以為那聲響會很劇烈,結果自己神經緊張什麼都沒聽到。對她而言,內德倒地,她氣喘吁吁地衝到樓梯腳俯身查看他的情況,這中間幾乎沒有時間上的間隔。

她並不想傷害他。她一向認為,一個長相好看、秉性善良的女人,一個文雅兼具性感(雖說太性感了點)的女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應被懷疑企圖不良。當然,她知道自己總是為醜聞提心弔膽,可她從未繼續往下想,去弄清楚為什麼醜聞總是像個刷子似地在她的石榴裙邊流連。好像這一切都只是偶然。

伊娃的良心又發現了。她完全確信自己殺死了內德·阿特伍德,她竟從未像現在這麼愛他。樓下大廳樓梯迴轉的地方非常暗,她幾乎被內德的身子絆倒。看來這可以作為這場噩夢的一個合適的結尾,她完全可以打開前門叫警察來讓一切收場。她正想鬆一口氣,開始抽泣,那具屍體卻動了起來,開始說話了:「你以為你是在玩什麼該死的鬼把戲?為什麼推我?」

雖然鬆了口氣,感覺還是不舒服。「你能起來嗎?你受傷了嗎?」

「不,我當然沒受傷。不過有點撞暈了。我說——說,出什麼事了?」

「噓——!」

他似乎用手和膝蓋撐著身體,晃了晃,然後使了把勁兒讓自己站了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基本正常,只是有些不那麼堅定。伊娃彎下腰,費力地扶他站起身。她觸摸他的臉龐,伸手撫弄他的頭髮;一碰到又濕又粘的血,她又把手縮了回來:「你受傷了!」

「胡說!就是有點撞暈了而已,不過感覺不舒服。肩膀不舒服。天哪,這跤摔的。聽著,為什麼你要推我?」

「親愛的,你臉上有血!你有火柴嗎?或者打火機?點起來!」

稍停了一小會兒。「血是從我的鼻子里出來的,我感覺得到。不過有點意思,好象也沒撞到鼻子;至少鼻子沒什麼感覺。找到打火機了,來。」

打火機的火苗一下竄了起來。他摸索著取出手帕,伊娃則把打火機從他手中拿過來,高高舉起看著他。他似乎並沒什麼不對勁的,只是頭髮有些亂糟糟的,衣服上沾著灰塵。他的鼻子一直在流血;伊娃對留在她自己手上的血感到一陣噁心。內德輕而易舉地止住了血,然後把手帕放回口袋。他撿起壓皺了的帽子,撣撣灰,重新戴上。

內德的面龐一直微微顯得有點慍怒與不解。他好幾次舔舔嘴唇,又咽了下去,好似在品嘗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他一直搖著頭,松著肩,檢查自己是否沒事。臉色相當蒼白,藍眼睛空洞無神,皺著眉彷彿在凝神思考。

「你肯定自己沒事嗎?」

「我非常好,謝謝。」他一把從她手裡拿過打火機,並把它熄滅。這一瞬間閃過的,是他過去顯露出來的暴烈脾氣。「怪事。真怪。那,既然你已經嘗試過謀殺我了,能不能請你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從這裡出去?」

是的。這就是內德·阿特伍德,還是老樣子。她被鬼魂嚇著了。當時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認為……

他倆默不做聲地悄悄穿過黑漆漆的別墅,來到廚房裡的後門。伊娃打開彈簧鎖。門外拾級而上、高牆圍繞的是一個簡陋的小花園。牆邊開著後院的大門,通向一條連著賭場大道的小徑。

後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暖洋洋的空氣叫人昏昏欲睡,滿是濕漉漉的青草氣息與玫瑰的芬芳。屋頂上方很遠的地方,內陸大燈塔的光束,每隔二十秒眩目地閃過。他倆在花園口的台階腳下站了一會兒。伊娃現在可以順著花園的前方聽到街上傳來亂鬨哄的聲音,這表明警察已經到了。

她湊近他的耳朵,急切地耳語道。「等等,內德。你剛才要告訴我是誰……」

「晚安,」阿特伍德先生彬彬有禮地說道。

他向前欠了欠身,親了親她的嘴唇,一副心不在焉、馬馬虎虎的樣子。伊娃感到血氣微微上涌。他用帽檐碰了碰她,轉過身,略微蹣跚著走上台階,步伐堅定地穿過院子走向院門。

伊娃不敢在他身後喊叫,儘管她的恐懼和害怕已經一觸即發。她顧不上再次鬆開的睡衣腰帶,跑上台階對他瘋狂地做手勢,但他卻沒注意。這使她沒有聽到後門輕輕關上的咔嗒聲。

她曾以為,一旦他走出這幢房子,危險就結束了。她又可以呼吸了;她就能擺脫這種害怕被別人發現的窒息了。

然而,事情並未回到原來的樣子。伊娃意識到一陣不甚明確的恐懼,不知從何而來。這一切都與內德·阿特伍德有關。內德從她以前知道的那個樂樂呵呵、懶懶散散的男孩,變成了一個彬彬有禮的陌生人,有點疏遠,又有點可怕,好象被施了魔法。到了早上他就會好的,毫無疑問。可是到了早上……

伊娃深吸了一口氣,悄悄地走下樓梯。她把手放在門上,卻無法推動。門關上了。彈簧鎖從裡頭鎖住了。

對這世上每個人而言,有時候會有那麼一天,百事不順,起因不明。對大多數女人而言,這樣的日子又會更多一些。開頭可能並不出奇,她把用做早飯的蛋給打破了:這基本算不得大災大難,然而確為女性深惡痛絕。接著她在起居室打碎了一件東西。這之後就全亂套了。居家生活的忙亂狀況,可能象蛇的冬眠,蟄伏几個星期,然後突然覺醒,開始發作。那些根本沒有生命的物件看上去像被惡魔控制住了,她因沮喪而起的憤怒還無法發作,而只能困惑地想:「我做了什麼,該得到這樣的報應?」

伊娃使勁兒拽著被風吹上的門把手,心中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

門怎麼會被風吹上的?

可是並沒有一點風。儘管夜晚比她想的似乎要涼快些,但在晴朗的星空與花園的樹下,沒有絲毫風吹草動的跡象。

可現在無所謂了。假若是惡魔星相下令讓所有這些同時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問為什麼又有什麼好處呢。一切都發生了。她現在必須要想的是如何回到房子里。警察隨時會找過來並發現她的。

敲門?

把伊維特弄醒?一想到伊維特那張結實的、毫無表情的臉,想到她臉上閃閃發亮的黑色小眼睛,以及兩條中間稀疏地連著的眉毛,就叫她一陣反感,想要發火。認了吧:她怕伊維特,儘管她一點都不明白為什麼要怕。那怎麼進去呢?窗戶不行:底樓的窗戶,每晚都關上的,連裡面的的百葉窗都拉上了。

伊娃把手搭在額頭上,又一次感到了又粘又濕的血,急忙把手拿開。她的睡衣肯定也都是了。她想看看睡衣,可燈光太暗。她用相對乾淨的左手把睡衣拉到眼前,才在口袋裡找到了內德·阿特伍德還給她的前門鑰匙。

她腦海里有個聲音喊道:街上都是警察!你不能轉到前門去!另一個聲音耳語道:不管怎樣,別墅的石牆可以作為掩護,街上的人不會看到她的。她可以貼著房子悄悄轉過去;何況,要是她不弄出聲音的話,也許能夠很快走到前門而不引起注意。

過了好一陣,伊娃才下了決心。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她益發窘迫,終於小心翼翼地努力跑了起來。她緊貼著牆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在前花園,幾乎迎面碰上托比·勞斯。

當然,他沒有看到她。這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次好運氣。

正如她所預計的那樣,他們在找她。托比已經穿過了大街,他身上穿著件長雨衣,遮住了睡衣和鞋子,手正放在米拉馬別墅的大門上。

對著大街的牆可能有九英尺高,圓拱形的入口處有一扇鐵柵欄門。天使路上昏暗高懸的路燈照在栗樹的枝椏上,發出幽靈般的綠光;樹蔭將伊娃房子的前花園籠罩其中,燈光勾勒出大門外托比的身形。天使路並未到處都是警察。恰恰相反,倒是一個好管閑事的警察讓伊娃免於被托比發現。托比正走到大門口,一個發急的聲音雷鳴般地在他身後響起。「Attendez la, jeune homme!」那聲音喊道,「Qu』est - ce je vois. Vous partez l』anglais, hein. Hein, hein, HEIN.」(法語,「等一下,年輕人!我看見什麼了?您說英語嗎,喂?喂,喂?」)

隨著每一聲「喂」,音節如連珠炮般彈出,氣勢逐步加強。腳步聲咚咚地過街而來。

托比轉過身,攤開雙手,用法語答了話。他的法語很流利,儘管說的時候帶了一種古怪的口音,伊娃常常懷疑他是故意養成這種口音,表示對任何該死的外國人不作絲毫的讓步。「我只是去奈爾女士的房子。就在這兒!」他拍拍大門。

「不行,先生。不許離開房子。請您回去。快,快,快!」

「可是,我跟你說——!」

「請回去。請您別做傻事!」

托比無可奈何地做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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