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博物館內的屍體

各位先生,我承認我理性的腦袋有好幾次無法有條理地展開運作,我只想整理歸納眼前所見的每個細節,但在那當下我的思考能力卻使不上來。如果這樣的說辭聽起來過於抽象,或太像是胡言亂語(就一個警察而言),那我可以告訴各位,換成是你們在過了午夜25分待在韋德博物館那裡碰上了假鬍鬚這等怪事,你們也不會當場棄之不理的。

我檢視每個細節,並留意當下的時間。雖然受害者打扮得像是一位年紀頗大的老人,甚至連假鬍鬚還刻意塗上一絲灰白的色調,但他的實際年齡似乎應該介於35至40歲之間。儘管相貌有些鹵莽,但他仍不失為一位英俊男子;即便人都已經死了,不過他臉上仍看得出愛挖苦人的率真。壓在他深色頭髮上的大禮帽雖老舊不堪,但仍小心地經過梳理。棕色的眼睛瞪得老大,鼻樑是又高又挺,肌膚有一點黝黑。他留著一撮黑色的髭鬚(這部分倒是真的)。在下顎和腮幫子下方,仍可看出膠水痕迹的反光,而整片黑色絡腮鬍只有6便士硬幣大的面積粘在左顎上。他的嘴巴洞開。依照我的判斷,他死亡的時間至少有一個小時,但頂多不會超過兩小時。

他的長大衣像帽子一樣舊,衣袖有破損,不過已周密地修補過。我戴上手套,再次拉開死者大衣。一條系著一對鏡片的黑緞帶繞過大衣衣領,然後垂放在大衣裡面。他穿的是晚禮服,款式一樣老舊,背心上面有顆紐扣不見了;他的亞麻布襯衣也很舊,意外的是衣領很新,不過對死者來說卻太大了些。雖然從外觀上來看,他一定是當場斃命——在他胸口比心臟位置稍高一點的血漬中,一支笨重的象牙握柄突出有5吋高。我仔細檢查他掉出東西的右手,並且打量那本從他指間滑落的書。書的封面質料是磨損的小牛皮,有幾頁扭成一團地在地上平攤著,這意味著書中藏有可解開謎團的不可告人秘密。

我把它撿起來,然後翻閱它。這是一本食譜。

各位,怪事就到此為止了。那本書的書名是《艾德瑞琪夫人的家庭烹飪手冊》,而我注意到的第一個章節是一段小講義,內容是有關調製羊肉清湯的正確做法。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食譜,然後為了一睹車內的景象,我攀上車廂的高台階。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顯示出車內是清掃乾淨而無塵灰。黑皮革的裝飾,一塵不染的木製地板,但就是沒有最近一位乘客所留下的痕迹。他一定是臉頰靠在門板上,腦袋俯身朝下,整個人以跪姿支撐著,以至於從外頭無法看見他。地板上有些血跡,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針對眼前這個混亂的局面,我必須先確定第一個要點。那就是死者的身份。這麼說來,除非有兩件事是明顯弄錯,否則這個胸口上面插著刀子的男人,不可能是那個11點鐘出頭在博物館外面攻擊霍斯金巡佐的人。是的,他是高個子。沒錯,他的身材屬於瘦子這一型。維多利亞時代的政治家所偏愛的老式禮服大衣,也可能會和這麼一件普通長大衣混淆不清。然而,要把黑鬍鬚和白鬍須、緞帶系鏡片和大框架眼鏡通通搞錯,這似乎說不太過去;在這兩項重要特徵的描述上,霍斯金不可能全然搞錯。當然了,除非是基於某個荒唐的原因,有人給他來了個乾坤大挪移的掉包。

跳下車廂,隨即去刮擦死者的鞋底。他的鞋底有一層相當厚的煤灰。

這事兒是怎麼開始發生的,現在可不是思索的時候;甚至也不是去想白髯須客的那句瘋言瘋語的時候——在許多人當中,偏偏是對霍斯金說的——「你這個手段高明的騙子,你殺了他,你會為此被弔死的。我看見你在馬車裡頭」。在這當下,事情非得先擱到一旁。我轉身面對普恩。

「你說得對極了,」我說道。「裡頭是有個死人。」

他隔了一段距離站著,一邊用手背擦嘴,一邊用另一隻手把裝杜松子酒的扁平酒瓶緊握在胸前,同時還淚眼汪汪地凝視我。在那一瞬間,我以為他即將要號啕大哭。但他卻是平靜地開口說話。

「我不知道,」他說道。「皇天在上,這事我不知道。」

嘶啞的聲音,彷彿是從遠方傳來。我拿走他手中的酒瓶,並把他拉向前來。他抖得相當厲害。

「你還是堅持今晚在這兒只有你一個人?」我說道。「若是如此,那當然是以謀殺罪起訴了。」

接著是一陣猶豫。

「沒辦法,警官。我還是得說——就是——我——是的,只有我一個人。」

「過來,靠近一點。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使勁把頭轉開,掩飾表情的速度快得出入意表。

「他?我以前從未見過他。不認識。他看起來像個外國佬。」

「看看那把刀的握柄。以前見過嗎?」

普恩轉身用力瞪著我,固執的眼神依舊是淚水汪汪。

「見過。是的,我就老實跟你說吧,這把刀我見過千百回了。因為它是這裡的東西,所以我才會見過它,這就叫做物盡其用!瞧,我來證明給你看!」他大聲地說,彷彿我一直在懷疑他似的,然後他拉著我手臂往前走,一直來到大廳中央,接著他用手指戳著玻璃櫃。「它是從這裡拿出來的。他們叫它『可汗枷』(khanjar)——這是一種波斯匕首。你知道這玩意兒嗎?我敢打賭你不知道!這把可汗枷啊,是賣地毯的推銷員會攜帶的東西。它是一種彎刀。從玻璃櫃不見的這把可汗枷,是用來——」猶如在將一段話再三重複似的吟誦,他又恢複平常熟悉的說話方式;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麼時,卻眨起眼睛來,顫抖,然後壓抑自己。

「所以,你早就知道它不見了?」

又是一陣猶豫。

「我?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才知道它不見了。」

「等我撥完電話後,我們再來談這件事。這裡有電話嗎?好極了。對了,你還是要宣稱傑佛瑞·韋德先生出城去了?」

他口風不改,但口氣變得粗暴。他還告訴我說,館長不在的時候,博物館的負責人是一位羅納德·何姆斯先生。何姆斯先生的住處離這兒不遠,是在帕爾摩街一間有提供雜勤服務的公寓。普恩還以幾近惡鬼般的熱心態度,慫恿我應當馬上和他聯絡。他一邊喋喋不休,一邊領路帶我走向標示「館長」字樣的房門。當他按下門邊牆上的開關時,房裡的模樣讓他當場嚇了一跳。我敢說眼前的景象對他對我,都是一樣陌生。

雖然房內沒有其他屍體,但顯然發生過相當暴戾的行為。這是一間寬大舒適的辦公室,地上鋪滿著仿製的庫德斯坦地毯。裡頭有兩張桌子,一張是置於房間中央的大型桃花心木平頂桌,另一張是在角落被文件櫃包圍、狀似事務性用途的打字桌。椅子是紅皮革所制,牆面是摩爾式的回紋裝飾,掛在牆上的有框照片看起來別有異國風味。桃花心木桌上擺了本攤開的小冊子,旁邊是個裝滿煙蒂的煙灰缸。

然而,你會先意識到的事情,其實是房裡的通風氣流。在左手邊牆壁的盡頭,是一扇敞開的門,門裡面是一間小盥洗室。這間盥洗室後牆的洗臉盆上方,高高開了一扇窗,此刻窗正打開著。我環顧周遭。桃花心木桌前的地毯上,有一面小型可攜式鏡子碎了一地。某些特殊場合可攤在地毯上用的毛皮圍毯,也扭曲成一團。但慘狀還不僅是如此。

我走進來的房門右手邊牆上,蓋了一座電梯。電梯設有雙扇門,每一扇門上面各用金屬線撐起一面小玻璃窗,而這會兒這雙扇門皆打開些許空間。其中的一面玻璃窗破裂,顯然是從電梯內部遭到擊碎。地上有飛濺的玻璃碎片、短柄小斧頭,以及一面原本掛在電梯門外頭、上面寫著「故障」的牌子。我注意到有一片鐵閂鎖在電梯外頭橫過雙扇門,有了這片鎖,電梯門從外面可以像從裡面一樣拴住。情況看起來,像是某人被監禁在電梯裡頭,而且採取簡略的破壞行動逃了出來。

我把門推開。面朝主要大廳的電梯牆上,其高處有個通風口,光線就從這通風口的長紗窗滲透進來。電梯裡頭除了一個翻倒的木箱外,就空無一物了。

「我一直在跟你說,這裡的事情我一無所知,」普恩無可奈何地說道。「我今晚沒待在這地方。這裡的電梯故障了一個禮拜;好像沒人會修理它,老天爺知道我也不會修啊。老先生為這事罵個沒完沒了,因為他斷言是有人蓄意破壞電梯的,但實情絕非如此,不過這電梯是應該要修復,因為當老先生搭乘它的時候,看起來心情就沒那麼盛怒了,也不會氣得再度要昏倒;但眼前這混亂的景象,他要是看到了——哇!」

「老先生?你是指韋德先生?對了,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直瞪著我看。

「長得什麼樣子?韋德先生啊,他的外表看起來蠻不錯,即使他的身高是屬於矮個兒型。火爆脾氣。非常喜歡炫耀;啊哈!留著大把炫耀的白髭鬚;非常嚴守紀律。是的,他還有權有勢得很!他拿到政府的正式許可、支援,以及批准,在波斯的回教國王宮殿挖了兩年。沒錯。此外——」他突然噤嘴不語、怒目瞪視,而且火氣越說越大。「你幹嘛要知道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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