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段

2004年4月22日

對面新樓封頂了。老段那顆亂跳的心,蹦到了嗓子眼,朝暮仰望,就盼著新樓落成。一家三代六口人,擠在一間半的板樓房,已經26年。他盼穿雙眼,終於盼到了新樓,就在十步之近,伸手似乎可摸。但能不能輪到他住,他沒底。一想到這,眼前新樓就隱向天際,叫他感到無望。

段妻拖著布鞋走來,塑底拍得地板「劈啦劈啦」猛響,「就知道傻看,你也找領導反映反映呀。公司里,誰不在到處吹風啊?」

「嘖,我打報告了。」

「報告頂個屁用,不一定叫誰早擦屁股了。」

「怎麼會呢?」

「還怎麼會呢!我可告訴你,這次你住不上,這輩子你就別想住上新房。等你燒成灰,去住骨灰盒!你不去找汪主任他們訴訴苦啊,人家還以為你住得很舒服呢。」

「你叫我怎麼說呢?」

「長著嘴,說話都不會啦?還怎麼說呢!」

「哎呀,別煩了,領導會考慮的。」

「考慮你?就憑你這個小幹事能分到新房?見鬼喲!」

卻也見鬼了,老段分到了新房。不僅分到了,而且還分到東頭六樓一套四室一廳。他震胡塗了!四室一廳啊!他想都不敢想,雖處頂天之層,他仍不敢想。因為這一樓次,專供經理們居住。雖說五位正副經理都住上了,可這第六套,起碼也屬僅次經理們的科長主任們,怎麼下跳棋似的,跳過科長主任們,歸他這位宣教科幹事呢?

當老段接過一串嶄新的銅鑰匙時,兩手竟無半點托力,一聲「嘩啷」,鑰匙滑落在地上。他兩眼發直,驚愣了一陣,撿起鑰匙,走到辦公室,一把拖住汪主任,將鑰匙塞進他手裡:「汪主任,這,搞錯了,搞錯了……」

汪主任抓住老段的手,又將鑰匙按進他的手掌:「錯不了,這套房就是給你的。這是公司領導專門研究決定的。」

「這麼大房間,我、我怎麼夠格?」

「夠格。老老實實,勤勤懇懇,二十多年來,工作一貫不錯,怎麼不夠格?夠格。」

「這是給領導住的……汪主任,我不行,不行。」

「老段啊,這我就要批評你了。這種思想要不得!有領導住,也有一般幹部住嘛,我們決不搞特殊化!不是有些人到處告嗎?什麼公司領導住房超面積啊,搞特殊啊,現在看看,站不住腳吧?」

「是,是的。」

「快去準備,搬新房。這是公司領導對你的關懷,今後,加倍工作!啊?」

老段眼眶盈淚,兩腿發軟,恨不得跪在地上,給汪主任狠磕三個響頭。

次日,老段一家搬進了新房。

段家老小欣喜若狂。段母癟嘴囁囁,不停地恩謝上天,使她能在閉眼之前住上「天宮」。段妻一夜不睡,風風火火,擦洗新房,搬擺傢具。在園林處工作的女兒,抱來各色鮮花,裝點新房。兩個兒子在新房裡躥來躥去,追逐玩耍。小外孫尖嗓亂叫,抓著小陽物,邊走邊尿,一泡尿遍跡三四間房。老段眯笑著,這個房間走走,那個房間站站,欣賞著新房。三間面南大房,一間略小朝北房,寬長的前陽台,十二平方的客廳,衛生間緊貼儲藏室,廚房連著方形後陽台,散著漆香的大壁櫥,光滑的拼木地板,抽水馬桶,白瓷浴缸……從今以後,他居住在此,從「豎」著進來一直住到「橫」著出去,那日子,該是何等的舒服!他幸福得透不過氣來。他又走到窗前,扶窗俯視著舊居。那是一座舊板樓,造於50年代末。原是公司技校樓,後來技校停辦,用薄板隔成間,作為宿舍。板樓已傾,四周十幾根木柱斜撐著,窗門變形,房間隔人不隔音,夫妻說些枕頭話,左右都能收聽。誰若跑動,聲響如雷貫耳,整座板樓震動,每刮颱風,板樓更是搖搖欲掀。新舊樓房對比,真是天地之差。但不管如何,畢竟住了26年,他心裡生出些戀意,嘆了一口氣,說:「再見啦。」

當晚,段妻燒了七八樣菜,破例買了一瓶「蜜沉沉」,舉家歡宴,喜慶喬遷。老段乘興喝了一杯甜酒,即刻,滿臉漲紅,終於不敵酒力,扶壁走進房間,躺到床上。眼前天旋地轉,肚內翻江倒海,身若騰雲駕霧,他絲毫不覺得難受,任由酒魔折騰。

「噹啷啷!」突然,客廳傳來臉盆落地聲,刺耳驚心。

老段一震,從微醉中猛醒,由躺而坐,一念閃過腦際:「樓下住著夏副經理。」他跳下床,衝進客廳:「怎、怎麼回事?誰搞的?啊?誰?」

小兒子段偉說:「我不小心碰倒的。」

老段朝兒子逼進兩步,手指點著兒子的腦袋:「你!你搞什麼名堂?!」

段偉說:「誰叫臉盆放在桌子邊上嘍!」

「你還有理?你不能注意點?看清楚了再走路?」

段妻甩著濕手,從廚房「啪啦啪啦」跑出來:「怎麼啦?怎麼啦?」

老段一轉身,指著妻子的大腳:「你也輕點。現在不比住板樓啦,樓下是小孫,有些麻煩,說說就算了。現在樓下住的是夏副經理,夏副經理!」

段妻拍拍兒子的背:「好了好了,大喜日子,不說了,以後當心點。」

老段側耳屏息,細聽一陣,樓下沒有動靜,這才回到房間。但他再也躺不下了,呆直坐著,內心隱隱不安。

夜深,段妻關上門,脫去了衣服,面露羞笑,眼冒辣火,狠盯著丈夫。分到新房後,她對丈夫刮目相看了,覺得他高大如山,足以枕靠到老,找到他,一點不委屈。她抱過丈夫,擁進自己的懷裡。但老段一味地不安,竟毫無反應。

第二早,老段起床後,正在陽台上活動身骨。「嗵、嗵、嗵……」後陽台傳來劈柴聲。他一驚,急忙穿過房間,跑到後陽台,只見妻子蹲著,一手握砍刀,一手抓木柴,正豎劈橫砍。他一把奪下妻子手中的砍刀:「你、你、你幹什麼?!」

段妻愣看著丈夫:「生爐子啊。」

「你!大清早嗵嗵響,人家樓下還在睡覺呢!」

「那怎麼辦?這新爐子不好用,一封緊就滅了。」

「你到樓下去劈嘛。」

段妻嘴裡嘀嘀咕咕,抱起木柴砍刀,開門下樓去了。

老段怔怔站著,頭腦里映出夏副經理,從深睡中驚醒,皺眉,搖頭,嘆息。他提心弔膽熬著早晨。上班時,他一直呆在辦公室里,不敢走動,生怕碰見夏副經理。

晚上,老段坐在衛生間的抽水馬桶上,捧著一本武俠小說,埋頭讀著。正入搏殺之境,滿目刀光劍影,一耳人聲馬叫。突然,「嗞隆嗞隆嗞隆……」一陣鐵輪與水泥地的摩擦聲傳來,令人心驚肉麻。他一顫,扔掉小說,一把拉上褲子,衝出衛生間。只見妻子正從牆角拖出縫紉機,推到房間的燈下,要縫做窗帘布。

老段手指顫抖,點著妻子:「你你你……你!唉!」

段妻大驚:「怎麼啦?」

「這這這,拖得轟隆轟隆響,人家樓下,樓下……啊,我、我講了幾次啦?幾次啦?你怎麼還不聽呢?」

段妻撇撇嘴:「都不要動了,一天到晚,哪能沒有點響聲?」

「不是告訴你了嗎?啊,現在、現在不同過去啦。現在樓下住的是領導,是夏副經理,不是小孫!」

「那又怎麼啦?」

老段豎眉瞪眼:「你!糊塗!利害關係,一點都不懂!」

段妻不吭氣了。

老段驚恐地站著,頭腦里映出夏副經理,正坐在電視機前,皺眉,搖頭,惱怒。「我要去道個歉,不然,太不象話。」他想了想,便穿上衣服,齊齊扣上紐扣,開門下樓。他一步一頓,心裡擬著道歉詞。走到夏副經理家門口,他曲指欲敲,剛觸門板,手卻停住了。他彷彿看見夏副經理拉開門,兩眼冒火,怒視著他。他心裡一陣顫抖,一個轉身,匆匆上樓。

回到家裡,老段召齊全家老小,板著臉說:「今天都在,我最後說一遍。以後不管誰,不準吵吵鬧鬧,劈柴、摔東西、拖縫紉機,更不準!」他瞥了妻子一眼,又點了點兩個兒子的腦袋,厲聲警告:「誰再不聽,我、我不客氣!聽到沒有?」

這一晚,段家靜悄悄,沒有發出任何響聲。

但此後,一天兩天里,三天四天內,此類事不斷發生。兒子釘東西、開收錄機、追打吵鬧。小外孫亂跑亂叫、推椅子、踢痰盂。妻子捶鼓似地奔走、訓斥叫喊。老母嘶聲咳痰、拐杖點地……老段打也罷,罵也罷,急也罷,仍然制止不住。他又氣又怕,雙疾攻心,人日漸消瘦。

老段覺得實在對不起夏副經理。他想去誠懇地道歉,以求得諒解,卻又鼓不起勇氣。整天如坐火山之口,等著一天,夏副經理衝上樓來,抱怨,發怒……

但夏副經理也怪,好象並不當一回事。不僅毫無抱怨發怒之意,而且,每碰見老段,不是點點頭,就是笑一笑。這讓老段更加恐慌。

「他怎麼不當一回事呢?怎麼還對我點頭招呼?還笑?!這……怎麼可能呢?」夜裡,老段常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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