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風-1

2004年4月22日

父親是在深夜裡中風的,當時他正在睡夢之中。他中風的時候沒有明顯的癥狀,還是像他往常那樣,一手托著腮幫側睡著。只是第二天早晨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醒來。到了九點多鐘還處在昏睡中,家裡人就感到不對勁。母親上前輕聲叫他,他沒有醒來,又輕輕搖動他,他仍然沒有醒來。家裡人頓時慌作一團。說來也巧,這時候來了兩位醫生,兩位醫生是老弟的朋友,老弟約他們來家裡,是為母親治療關節炎。最近母親關節炎發作,又酸又痛,以至不能站立,或者站而不久。這時候已經顧不上母親的關節炎,趕緊搶救父親。兩位醫生觀察討論了一陣,初步診斷為中風。老弟抓起電話叫來汽車,把父親送進醫院。經過CT、核磁共振等等一系列檢查,醫生確診為中風。父親中風了,這一年他六十六歲,六六卻不順,在這個年紀倒下去,似乎早了點。

我們兄妹三人知道這一消息,是在父親中風半個月之後。家裡人覺得我們遠在太平洋對岸的美國,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也就沒有告訴我們,以免給我們添亂。一次我給兒子打電話,兒子稍不留神說了句爺爺病了,他知道說漏嘴了趕緊又說已經好了。在我軟硬兼施的追問下,兒子才點點滴滴透露出病情。於是我馬上往醫院住院部打電話,找到守在病床前的老弟,疲憊不堪的老弟才把詳細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他說事情已經過去了,父親也已經穩定,等著慢慢治療,你們不要急,急也沒什麼用。我趕緊將情況通報在美國的兄妹。那幾天里,我們兄妹三人幾乎天天打電話回去,隔著太平洋盼望太平,每次打完電話又必定互相通報一下詢問的情況。大哥在醫學院搞神經外科研究,自然詢問得格外詳細,以便診斷出中風的程度。剛好也是從醫的大嫂回國探親,更詳細的了解了父親的病情。最後大哥診斷是輕度中風。我們相信大哥的診斷和判定,大哥的話對我們兄妹來說,從來都是一句頂一萬句。

父親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終於在元旦前回家了。過年總是要回家團聚的,一般病人也不例外,何況父親還是第一次在醫院住這麼長時間,自然歸心似箭。聽到父親回家的消息,我們心裡也松馳下來,能回家起碼說明父親病情好轉或者正在好轉。聽老弟說,父親現在反應很慢,視力下降,說話吃力含糊,除了這些,沒有太大的後遺症。只是已經不能像從前那樣下樓外出,大多時間躺在床上,或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偶爾也看看電視,少了往常的威風和神氣。根據大哥分析,造成視力和語言障礙的原因,是父親腦血管有兩處淤血,正好壓迫視神經和語言中樞。所以,父親現在在家天天掛瓶點滴,清洗腦血管的淤血部分,以便使血流暢通無阻。

聖誕節這一天,我們在美國的家裡人全部團聚在大哥家裡過節。這還是好幾年來的第一次在聖誕節里團聚。剛來美國的時候,我們都不重視聖誕節,因為這是美國人的節日,作為中國人無法投入進去,似乎也不願意投入進去,還是以過春節為正宗。但是人家美國人也無視你的春節,除非碰到周末,春節也不放假,所以每年春節,家裡人不是這個上課,就是那個打工,總也團聚不起來。這麼幾年下來,自然入鄉隨俗認同了聖誕節,只是過法上有所不同,形式是洋節日,內容卻是中國化。這天大嫂炒了一桌菜,開了一瓶「五糧液」,我們一邊吃喝一邊聊天,這次聊的主題自然是父親的中風,聊著聊著又分析起父親為什麼會中風。

父親的身體相當硬朗,一向很好。但是他從三十多歲就開始抽煙喝酒,而且非常厲害,抽煙一天平均要一包半。「文革」時期,福州市面上沒有好煙賣,父親那時候當供銷科長,經常到上海出差,每次總要帶回來十幾條「飛馬」、「大前門」煙,搭配著本地產的「水仙」、「海堤」次級煙,輪換著抽。父親不僅愛抽煙,而且更愛喝酒,幾乎每天都要喝上一杯,他從不喝「地瓜燒」、「福建老酒」之類的低度酒,而是喝六十度以上的白乾酒,像什麼「二鍋頭」、「洋河大麴」、「丹鳳高粱」、「李渡高粱」。我到農村插隊第一年,隊里分紅分了二十八塊錢。回到家裡,我給父親買了兩瓶「李渡高粱」,這是正中下懷的孝敬,父親為此很高興,好幾年都把這件事掛在嘴邊。父親酒量大,而且酒風很好,說干就干,一口乾盡,從來不拖泥帶水討價還價,更不會以水代酒搞些小兒科的把戲。多喝了幾杯,他再勸人喝酒時就說:「從酒風看黨風」。人家能不喝嗎?那幾年,父親改任科室支部書記,那些委員組長們,不論酒量大小,酒風一律端正。每次聚會,總會在酒桌上派生演變出好幾種關於黨風和酒風關係的口號來,如「只有黨風正,才有酒風好」、「端正黨風,帶動酒風」等等。一次一位同事酒後失言:「酒……酒風帶動黨風」。父親猛然酒醒,一擱酒杯,斥道:「胡說!」從此規定再也不準在酒桌上說什麼黨風和酒風的關係。父親五十年代初入黨,對黨一貫忠誠,是個特殊材料構成的共產黨員。但是再怎麼特殊,也經不起煙酒長期輪番的侵蝕,不到五十歲,就得了高血壓,可他還是照樣抽煙喝酒。直到那年春節,他突然心絞痛。那天我幸好在家,急忙找人要了幾片硝酸甘油,讓父親含在舌下,才緩解脫險。此後父親才戒煙少酒,並且開始重練十八錦段功,堅持練了十幾年,耳鳴腿疾腸胃不適等等小毛病都漸漸好了,但是煙酒的副作用仍然消除不了。所以我們一致認為,父親的中風與他長期的抽煙喝酒有極大的關係。父親又是急性子,急性子而馬虎還好辦,偏偏他是個急性子而又認真的人,大事小事事事過問,做起事來又一絲不苟,不順心就發脾氣。有些事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事,本來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和擺平,可是父親卻要左考慮右考慮,總要考慮得周密無縫,才找你擺開來從容細談說個清楚。我感到父親做事很累,老也松馳不下來,經常勸他小事馬虎一些,特別是些家務瑣事,可以不管,這樣可以省心。父親卻厲聲反問:「我不管誰管?你們做兒子的管嗎?」急性子而又認真,使他覺得事事重要,所以他的心情總是沉重,很難輕鬆起來,更不會對一些小事大手一揮或者一笑了之。父親的中風跟他的急性子有一定的關係。

父親病倒以後,我把煙戒了。其實我抽煙並不多,大約三天才抽一包煙,因此經常遭受煙友嗤之以鼻:「你這也叫抽煙?」但是我斷斷續續已經抽了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裡我曾經戒煙十幾次。促使我戒煙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父母親的諄諄教導和妻子的嘮嘮叨叨;另一方面是醫生的明確指示。但是每次戒煙後不久,我總是忍不住又抽上了。這一次在沒有教導嘮叨和指示的情況下,我抽完「萬寶路」煙盒中最後一支煙,把煙盒連同打火機往垃圾桶里一扔,自覺與煙告別。那時候,我突然有一種滄桑感,從滄桑感中又生髮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彷彿父親把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中,我握緊接力棒奮力向前跑去。我不僅要承上啟下,而且還要扶老養小,所以在這種重要的歷史關頭,我是決不能有一點麻煩,崇高的使命感促使我把煙徹底戒了。妻子很奇怪,問我怎麼不抽煙了?我說不抽煙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嗎?你還奇怪什麼?她更奇怪了,自言自語說:「男人也真是,你越強迫他戒煙,他越是不戒;你不管他了吧,他自己倒戒煙了。」她想了半天,似乎還琢磨出某些哲學上的意思來。那天我向一位從醫的朋友討教中風問題,他在回答我的問題時說:「中風是遺傳病。」這使我嚇了一大跳,雖說我當時面無明顯反映,似乎還說了幾句俏皮話,但是回到家之後我卻一直在極其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我溯源而上,發現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也得過中風,這給了我巨大的不祥之感。那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祖父正躺在床上睡覺,有隔壁鄰居來向他借大木盆洗澡,這大木盆是放在床底下的,祖父翻身彎腰把大水盆拉出來,這用力一拉,當即出了問題。祖父中風了,那一年他也是六十六歲。

對祖父的過去,我知道的不多,所知道的情況,大都是聽父親和姑姑說的。祖父似乎是三十年代到上海的,當時他是一人先到上海的,祖母帶著兒女仍然留在鄉下老家。我的老家在長江入海處的北岸一個叫海門的地方,從海門坐篷船搖搖晃晃一天多時間就能到上海,所以城鄉距離不算太大,也因此吸引著老家人成群結隊到上海這個十里洋場來淘金,祖父就是與他遠房表兄一起到上海的。遠房表兄有一手算盤功夫,在上海灘操練沒有幾年,就進了英國人辦的洋行做事。有一天,洋行老闆在喝下午茶時偶爾說起要找個管家,遠房表兄就將我祖父介紹過去。一直到陳、粟大軍打進上海,十幾年來,我祖父一直在這家洋行里做管家。

洋行矗立在外灘上,傲視著黃浦江,這幢尖頂大廈和左鄰右舍的幾幢樓宇後來成了上海最有名氣的地標。父親有一個大旅行袋,右上角就印著這個地標。記得有一次祖父指著尖頂大廈對我們兄弟三個說:「我過去就在這裡廂工作。」那時候我們覺得祖父很不得了,居然在那麼有名的地方工作。後來我們才知道祖父是在裡面當管家,雖然管家叫得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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