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美生活-1

2004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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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睜開眼睛,扭頭一看電子鐘,6點02分。每天都是6點醒來,左右不差幾分鐘。當年車間里經常夜班會戰,他帶著工人干到凌晨三四點,回家睡兩個小時,也就醒了,又去工廠上班。如今退休了,又被兒子金城接到美國來養老,生活和環境大變,可這習慣,仍然雷打不動。

老金穿好衣服,把地毯上的被子枕頭抱上床。三人軟床又大又厚,可以橫躺豎躺,可以隨意亂滾,但他就是不習慣,翻來覆去像浪里的船,睡不踏實。所以晚上睡覺前,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新地板毛地毯,鋪上墊被,頭靠鴨絨長枕頭,身蓋三人真絲被,睡得實在。

老金拉開垂條窗帘,俯視著平緩的山林,再遙望遠處若隱若現的長島海峽。住在這山坡上往下看,往遠看,眼界寬闊,怎麼看怎麼舒服。兩年前兒子要買這棟房子,曾經打電話告訴他。他急著說,千萬不要買山裡的房子,山裡危險,要買就買城裡的房子,城裡人多安全。兒子在電話里笑著說,在美國恰恰相反,城裡空氣不好,房子又擠,黑人又多,才不安全呢。兒子還向他解釋說,山裡的房子最安全,越是山裡面越安全,房地價越貴,那叫高尚區,都是有錢人住的。他當時被搞糊塗了,到了美國才明白,山裡的房子是高級。

十二年前,兒子來美國自費留學,書沒好好讀,整天泡在餐館打工。打了三年工,賺了些錢,自己開起了外賣店。開了三年店,賣了外賣店,又買了堂吃店。幾年經營下來,生意蒸蒸日上,又娶了一個早年來美的台灣姑娘,買了名車洋樓。這洋樓上下兩層,大小十八個房間,配有車庫地下室游泳池,周圍還有一大片綠草地,總共花了三十多萬美金,乘上八,折成人民幣就要二百五十多萬。老金心想,這比當年資本家還「資本家」!要是這洋樓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讓親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風光。可惜搬不回去。

老金到美國來已經四個多月,剛來還有新鮮感,現在已經沒有了。語言不通,又不會開車,整天困在家裡,感覺好像被軟禁一樣。兒子是孝子,想盡辦法讓他舒服,讓他開心,但兒子一天到晚忙老飯店,還要開新餐館,根本沒有時間帶他出去玩。只好挑好吃的東西買,兩個大冰箱塞得滿滿的,專門裝了「小耳朵」,讓他天天能看到中文電視節目,又訂了《僑報》、《星島日報》和《世界日報》,讓他看到來自各方面的消息。有吃的聽的看的,就是沒人聊天,老伴早幾年去世了,沒有嘮叨話了,耳根清靜了,心裡卻發悶。在國內時候,工廠大院里,同事老友每天相聚,聊天下棋搓麻將,時光過得飛快,還能解悶。可到了美國,沒人講話了,舌頭都發硬。兒子叫他給國內親朋好友打電話,而且叫他隨便打。兒子捨得,他捨不得,除了打給大兒子家,和孫女講講話,最多給相好趙淑娟打個電話,甜蜜一番,也是有限的甜蜜。一是心疼電話費;二是趙淑娟對他堅而不定,在他從車間主任的位置退休後,一度對他疏遠了,這使他心涼了好長一段時間。雖說他到美國,趙淑娟又回心轉意,但他的心已熱不起來。後來再想想趙淑娟曾經對他的好處,想想那些又驚又險的偷歡,他也心平氣和,不再計較了。

剛來的時候,老金不敢接電話,一聽到電話鈴響,心就哆嗦。碰到講英語的,他就和啞巴一樣,講不出話來。後來「哈啰,三Q,古拜」也學會幾句,膽子就大了。再有電話鈴響,他伸手接來,張嘴就是一句「哈啰」。碰到講英語的,他照樣用漢語對待,讓對方知難而退。然後,他一聲響亮的「古拜」,做到善始善終。

老金強迫自己習慣這種孤獨的生活,有時想這是悠閑,就享受悠閑。有時想這分明是煎熬,那就煎熬吧。比起住在工廠大院那些同事老友,自己不是皇帝老爹?

十點鐘,金城穿著睡衣步下樓來。兒子瘦高身材,直直的一個長人,瘦而不薄,反倒顯出精幹。老金覺得兒子這點像他。

金城一見父親,就滿臉堆笑問:「依爸,早飯吃了嗎?」

老金說:「吃過了。我煮粥了,你也吃一點。」

金城拉開冰箱門,倒了一杯橙汁,說:「我到餐館去吃。」

老金說:「還是吃點粥好,有米肚子實。」

金城說:「好,我吃一碗。」

老金幫兒子盛了一碗粥,擺下三碟小菜:肉鬆、小醬瓜、豆腐乳。

金城喝了一口粥,說:「要是有咸橄欖干就好了。小時候,天天吃咸橄欖干,都吃厭了,現在反倒想吃咸橄欖干。人啊,也真有意思。」

老金說:「那時候是窮,沒辦法。你知道我們福州人為什麼一天到晚吃粥?稠稠厚厚的?因為米緊張啊。煮不起飯,就煮粥,太稀了,人吃了沒力,所以,就煮成綢稠厚厚的。文化大革命時候,糧店裡還要搭配百分之五十的番薯片,番薯米……」

金城說:「想想依爸依媽養我們三個兄妹也真不容易。等到我們大了,我也賺錢了,依媽又升天了。明年是依媽五周年祭年,我回國一趟,到鄉下買一塊墓地,讓依媽住得舒服一點。」

老金說:「金城,我以後就和你媽一起住了,你墓地買大一點。」

金城笑了:「依爸,你現在千萬不要想這些事。你做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現在就是享福,好好享福。我買了這麼大的房子,就是讓你住的。」

老金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國,再住一個兩個月,我還是回去。六十年了,住在福州,住習慣了,廠里宿舍,幾十年同事老友,也有人講話。」

金城說:「嘖,我也沒時間陪你。」

老金說:「我幫不上你忙,已經很不好受了,還怎麼能要你陪我。」

「哎,依爸,你可以幫我……」金城雙眼放亮,站起來,走了幾步,說:「對!依爸,你來做『聽雨樓』老闆,總經理。我正好新店要開張,人手調不過來。我今天早晨還在和貝蒂講這件事情。」

老金搖著頭說:「這怎麼可以呢?開玩笑。」

金城說:「可以。依爸,絕對可以。第一,你做車間主任二十多年,有經驗。第二,你人很威,不要講話,人都怕你。」

老金說:「我對餐館那一套不熟悉,心裡沒底。」

金城說:「依爸,都沒關係。餐館事情幾天就熟了,廚房裡面有大師傅管,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大堂、酒吧有經理,你做總管,總經理。」

老金說:「還有,英語呢?我不會講,碰到洋人怎麼辦?」

金城說:「那更沒關係了,你又不要收錢,不要端菜,那些維特(Waiter侍者)、凱雪兒(Cashier收銀員)全包了,酒吧有巴騰德(Rtanaer調酒員),還是洋小姐,由她去做。你就在櫃檯里,看看報紙喝喝茶,累了,小房間里倒一倒,有事情沒事情出來看一下。有你盯在那邊,下面人也不敢亂來。餐館裡面,什麼事都好做,就是一件事很難做。不要看餐館只有二十多個人,有內地來的,有台灣來的,香港來的,什麼人都有。內地裡面有廣東人、福州人、上海人、浙江人,相當複雜,很不團結,一天到晚都是吵架,我哪有時間去勸呢?」

老金說:「勸什麼?下面人有點矛盾好,爭來爭去,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要是下面人都很團結,團結得和一個人一樣,那才不得了,那就來對付你了。他們之間沒矛盾,就是他們和你的矛盾了。那才真叫你頭痛呢。」

金城睜大眼睛:「依爸,你這一套厲害啊!相當有道理!到底你在車間里當主任這麼多年,管人絕對有一套。依爸,你去整理整理,今天就去,做『聽雨樓』總經理。」

老金說:「這怎麼可以?還要商量一下。」

金城說:「依爸,這又不是在國內,提拔一個主任,還要上級討論,黨委通過。這是我們自己的餐館,我們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老金拍拍腦門:「嘿嘿,習慣了。可以啊,我今天就去。」說完,他披上外套。

金城急忙攔住父親:「依爸,你又不是到車間去,可以隨便穿衣服。你今天是去做飯店總經理,就要穿得體面。把我給你買的幾套西裝拿出來,挑一套穿,還要戴上大花領帶,以後每一天都要這麼光彩。就是平時穿休閑裝,也要穿大紅大花的。你看隔壁白樓那個老依伯,七十多歲了,穿著大紅襯衫,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樣。美國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樣,越老穿得越紅越花。依爸,以後那些從國內帶來的白襯衫藍褲子都扔了。」

老金說:「留著留著,我帶回去還可以穿,或者送給鄉下親戚穿。」

這時,金城太太貝蒂也下樓來了。金城把剛才的意思說給貝蒂聽。貝蒂拍手叫好,轉身上樓取了幾套西裝和領帶,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裝。老金到房間里換上西裝。金城又幫父親紮上領帶。貝蒂驚叫一聲:「哇!爹地好好酷噢!」

老金低聲問兒子:「什麼叫酷?」

金城說:「酷,就是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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