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羅家崗望月

師長余程萬是個久經戰場的人,他豈不知這樣冒著敵人火網衝鋒是極危險的事?可是剛才弟兄那樣喊著衝過去的狂跑,乃是人類發揮在死亡線上最後掙扎的天性,也就是兵家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個機會。在這種戰鬥情緒發揮到最高潮的狀況下,實在也不能遏止,所以他也就聽其自然地發展,聽憑大家沖。現在看到敵眾我寡,自己又是一部分人沒有火器,大晴天之下,弱勢的兵力,已全部在敵人面前暴露。敵人不是長蛇,是只條蟲,衝掉了他一節,其餘的各節,依然活著,料是沖不過去。衝過去,也難退敵人優勢火力的追擊,他卧倒地面,掩蔽在一條高田埂下,只四五分鐘,他已把當前的態勢判斷清楚。

李參謀還是只有兩枚手榴彈。他握了一枚手榴彈,伏在余程萬左側,便道:「報告師長,弟兄們傷亡太多,向前沖不得了。我們還是保存實力,鑽隙過去吧!」

說話時,那敵人在南面的機槍,嗒嗒,嗒嗒,彼起此落,已有七八架,輪流射擊,意在壓制我們不能抬起頭來。余程萬向左右前後詳細地看了看地形,敵兵是佔據了當面橫斷的矮堤,又是一道由東北斜向西南的長堤,機關槍都在那長堤後面。我們呢,卻是擁有著縱橫七八條田埂,可以掩蔽的一道短堤,卻遠在後面二百公尺。所幸我們還有四挺可用的輕機槍,還在短堤北角,可以壓制敵人抬頭,由這幾道田埂向北轉進,卻是順勢而下的地面。

余程萬立刻胸有成竹,就輕輕地向李參謀道:「你去告訴杜團長,由左側向短堤缺口上轉進。」又回頭向右側伏著的一個傳令兵道:「去告訴孫團長,在右側佯攻。左翼到了堤後,右翼可以向這邊來,在魯家河集合。快去!」這兩人得了命令,就在地下爬著,各向左右翼傳達命令。

孫團長伏在一道田埂下,正注視著當面敵人的動靜。那敵人見我們伏在地下,並未再沖,他也沒有撲過來。他們仗著兵力優勢,落得僵持一些時候,以浼待勞。孫進賢得了命令,就向身邊伏著的弟兄做了個手勢,用了大的聲音道:「射擊。」說畢,他自己端了手上的步槍,向正面堤上射去,那堤下面,正是叢集著一小股敵人,弟兄們雖是伏在這裡,誰也不肯僵持下去的。於是劈劈啪啪,零落地放著槍。敵人以為這是試探弱點,恰不回擊。

左翼杜團長就蛇形著倒退,將手在地面揮著,告訴弟兄轉進。只是十來分鐘的工夫,已有四五十人退到短堤後面,余師長和幾位參謀副官,還有幾名衛士,也悄悄地蛇行到了堤後,孫團長看到一部分隊伍安全地後撤了,他才指揮著弟兄停止了射擊,在地面用手勢通知弟兄們後移。在堤後面的弟兄,已有了很好的掩蔽,這就聯合了四挺機槍,突然地向敵人做一陣猛烈的發射。孫團長帶了弟兄向略微偏右的地域後撤。雖是在這時間,敵人曾用機槍掃射,但弟兄們掩蔽得很好,只陣亡了幾個人。他們很鎮定地退到了短堤後面,原先撤回來的一部分隊伍,已經向西北移動了一百公尺。四挺機槍,也悄悄地在堤後移走。孫團長倒是在堤下靜靜地駐守了十來分鐘,看看敵人並沒有追過來的意思,於是帶了弟兄們,到魯家河去集中。

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弟兄們的辛苦額角上,冒出陣陣的黃汗珠,各個黑黝的面孔,油膩膩的。太陽是在半個月以來,第一次給人身上添上了熱氣,孫團長在弟兄們散落行伍的最後面走著,已充分地看出了剛才這一次衝鋒,陣亡人數太多了。陽光還是照著一叢枯柳和上十戶寂無人聲的村落。幾小時以前由這裡經過的弟兄,卻有大部分不回來了。他雖是久經戰爭,但到了此時,對其命運到最後一息的弟兄,心裡說不出來有一種戀戀難捨的意味。他移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魯家河口。先到的部隊雖已在村外布下了警戒哨子,但走進了村子裡的弟兄們,都已在空屋子裡,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就是在村子外四周的警戒哨,也個個掩蔽在樹下或田埂下,並不會看到這裡有什麼異乎平常之處。李參謀首先由村子裡迎了出來,將一支隊伍,引到一所倒坍半邊的空民房裡去。

孫團長集合著弟兄,點了一點名,共還有四十八名,算出來了,這次接觸,算是損失了所率領的一半人數。當時沒有敢停留,立刻和李參謀去向師長報告,在路上悄悄地問道:「李參謀,先到這裡的有多少人?」

他答道:「點過名了,整整六十名。」

孫進賢道:「那麼,共總起來,我們是一百單八將。」說時,他臉上帶一點苦笑。

李參謀沒作聲。到了一所民房裡,見師長坐在草堂下一張黑木桌子邊,端了一隻粗碗在喝水,遠看那碗上並沒有熱氣升騰,想來也不會是熱的。他敬禮畢,站著,作了個簡單報告。

余程萬放下碗,向他看了看,因道:「今天這次遭遇戰並非意外,我不是老早告訴了你們,四周都是敵人嗎?雖然我們有了相當的損失,可是在這次衝突里,更發現了我們五十七師有百折不回、誓死如歸的寶貴精神,這樣就可證明我們戰到一兵一卒,我們還是向達成任務的一條路上走。無論怎樣困難,我們不要悲觀。悲觀的人,絕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現在你們可以休息一下,我自有一個全盤計畫,一定把聯合友軍任務達到。」孫進賢聽完訓話走了。

余程萬拿出口袋裡的地圖,鋪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低頭沉思著,臉上突然發出一種興奮的樣子,連連點了幾下頭。他一抬頭,看到李參謀站在身邊,因道:「你去告訴孫團長、杜團長,我們立刻開拔向羅家崗去。」

李參謀答應著是,他心裡卻隨著有了個疑問。在羅家崗的正北,已是常德對岸,這豈不是又回到城裡去?因之望了師長一下。

余程萬道:「你以為我們這樣走有什麼問題嗎?我們既是準備鑽著空隙走,就不怕迂迴,我也想看看城裡的情形。」李參謀是相信師長有辦法的,就沒有再請示,把命令傳達給兩位團長。

這時,冬日的太陽,已經落土,西邊天腳的雲彩,變成了一片紅霞,將正中的青天映成淺紫色,西落的空間,卻更是蔚藍,上旬之尾,半邊月輪帶了淺淺的光,高臨天空,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不發生作用。整個大地,都罩在蒼蒼茫茫的暮色中,本來這戰區地帶,就很難看到一個人影,在這種風景下,更是覺得空虛和寂寞。這一行一百單八名苦鬥的戰士,有的空了兩手,有的拿著配了不到十幾粒子彈的步槍,有的只是拿著刀棒,大家順了一條到常德的大路,向北前進。淡淡長空只有些零碎的星點,那晚風迎面吹來,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戰衣,已無暖氣了,慢慢地也就變著衣服里不住地冒著冷氣,看看那天上星點,似乎有些被西北風吹著顫抖閃爍不定,於是走路的人,也就格外地有著寒意。這曠野里只有在月光下,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拉著漫長的影子,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樹,在寒空里顫動,什麼都沒有了。

偶然還在遙遠的地方,傳來幾陣零落的槍聲,也沒有了鄉村應有的雞鳴犬吠。大家雖是尋常地走著,倒是彼起此落的腳步,踏著堤面的塵土,喳喳有聲,大家連咳嗽聲也沒有,只有悄悄地走著。漸漸地東方發亮,漸漸地大半輪銀鏡似的月亮,在空間發了光輝。在月色下,稀微的有些銀紗似的雲片,那月亮帶著幾分金彩的光芒,在行人的側面,不知不覺地升上來,照見了蕭疏的柳林,照見田園和人家,將模糊的黑影子,描寫在灰白的地上。炮火餘生的人,在這種清涼寂寞的環境下走著,心裡自是不會毫無感動,因此腳步聲之外,越是一切默然。

月亮微偏的時候,就到了羅家崗。這裡依然是沒有老百姓,早間由此處經過,所有敞著大門的人家,依然是敞著大門,就是早上喝過開水,放在地面上的就在各空屋裡宿營,一面向村子外四處布下警戒哨,一面在老百姓家尋找糧食一時間還早,大家有充分尋找東西的時間,七拼八湊,居然尋到了一擔多米,連溢鹽小菜,也尋找到不少。這時已沒有了火夫,參謀人員督率了幾名弟兄,就分別在三戶人家大灶上升火做飯。余程萬住在民房一個矮小的堂屋裡,找了一盞菜油燈,亮著火放在桌子上,勤務兵沿牆角給他堆了幾捆稻草,算是行軍床。他在堂屋裡來回踱著步子,昂頭看看屋檐外冰冷的半輪月亮。北岸常德城裡的槍聲卻是急一陣緩一陣,不斷地送進耳里,他不時地撫摸著腰上佩的那支左輪手槍,真有點萬感交集。就在這時一位衛士進來報告,常德城裡有一個通信兵牟愛祥來了。

余師長大喜道:「快叫他進來。」

這個通信兵早在屋檐外高高答應了一聲有。他空了兩手進來,搶步向前,立著正敬禮。月光照著在他清削的臉上,有一分如家人父子久別相見的慰快情形,微微地喘著氣,高興得竟是說不出話來。

余程萬道:「你來了,很好,不愧是虎賁的弟兄,不用急,慢慢地說。」

牟愛祥道:「報告師長,城裡還在打著,不過團長今天陣亡了。」

余程萬突然問道:「柴意新團長陣亡了?」

牟愛祥道:「是的,由昨晚到今天早上,敵人還是陸續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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