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肉搏後的一個微笑

這兩個勤務兵,都是參謀處的。一個是周太福,向來跟隨李參謀。一個是雷耀銑。師長、參謀長進去了,周太福道:「師長的膽子實在不小。」

雷耀銑道:「膽大,算不了什麼,我們也沒有讓大炮飛機轟得我少吃一口飯。不過像他那樣四面八方指揮作戰,一點不亂,我就辦不到。」

周太福走向前,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倒自負不凡,你有那能耐,就不當勤務兵了。」

雷耀銑道:「老周,你別那樣把自己太看低了呀!不向遠處看,我們周指揮官,人家做到了少將,不是行伍出身嗎?指揮這整個師作戰,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

周太福兩手一拍道:「對的,我們別把自己看小了,當一個勤務兵,照樣可以做到名標青史。老雷,記著,我們抓著機會就干。」

雷耀銑笑道:「抓著機會就干,你今天可耽誤了個機會。」

周太福道:「你是說我沒有跟李參謀到大西門外去。不要緊,也許回頭有人到大西門外去,我跟著去就是了。」

他這樣說著,倒不是虛約的。在這日晚上七點多鐘,正在敵人黃昏攻勢緊張的時候,師長有一道公事交下來,參謀處就讓他送往長生橋督戰的李參謀。他本來和李參謀同在東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槍,不幸岩凸的爭奪戰里,兩支槍全在工事里被毀。於今又是一雙空手,他倒有點兒意外的企圖,應當常常轉到最前線,再找這麼一支槍,以作防身之用。他懷裡揣好了公事,身上掛著一枚手榴彈,存著那點希望,高高興興地出了師部。

這雖是個陰暗的晚上,郊外的炮火之光,和城裡還沒有撲滅的火焰,把街巷照得通明,這倒用不著絲毫摸索,放開了步子走。他有著當天的口令,一路遇著步哨,都是很迅速地通過。出了大西門,順著向北轉一條石板街,很快地走去。這裡被飛機炸過幾次,兩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磚瓦堆。就是在磚瓦堆中間不曾坍下去的屋子,也歪斜到一邊。磚牆去了半邊,或整個地倒下露著沒有瓦的屋架子,帶著屋子裡的零亂傢具,像剝了皮的一具獸骨,凄慘污濁地撐在夜空里。那西北角炮火射出來的光焰,在平原上閃爍不斷,把這些殘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閃一閃。敵人的機槍步槍那不必去估計它,平地上全是火光噴射。只是那大小炮發射出來的炮彈,一叢叢地吐著火花,映得半邊天都是亮的。因為天上低壓的雲層,全讓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紅色,那由炮彈帶著一條長的尾巴,像有頭的掃帚星,向常德城撲來。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以後,無數條火星分散,像撒開了一面火網。迫擊炮彈走得慢,空中拋著個紅球。僅僅根據這些圓的火團長的火線,散的火星,去算敵人的炮,就有一百門以上哩。除了地面的槍聲機槍聲,像他理想中的粥鍋煮沸了,這些天空上的怪物,嗤嗤噓噓的小響,噼噼啪啪的中響,轟轟咚咚的大響,實在熱烈已極。在那些怪物裡面,還有帶著顏色的玩意,紅一條光帶,綠兩條光帶,紫的或黃的三四條光帶,在低空里彎曲著亂飛。這是敵人的信號槍。

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怪不得師長說,人生難得看到這樣的場面。」他正這樣想著,路頭上有人喝問著口令,周太福站著把口令說過了。接著有人問哪一個,他道:「參謀處的勤務兵周太福。」

那人笑道:「老周你聽得出我的口音是誰嗎?」

他道:「是第一連的王連副。」

那人笑道:「我是運輸連排長劉志超。」

周太福道:「哦!劉排長,你親自向長生橋送子彈嗎?我們一路呀。」走近去看時,炮火光照著劉排長站在石板路頭上,旁邊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彈箱子放在地上。

劉排長道:「老周,你就是一個人嗎?」

他道:「我是傳達公事,當然是一個人,排長你看這是多熱鬧的場面。」

劉志超道:「的確,我和日本鬼子打過幾回仗,沒想到在常德這地方,這樣大幹一場。走吧,前方等著子彈呢。」於是周太福跟劉志超在前走,後面幾個扛著子彈箱隨著走上來。他們借著炮火之光,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一塊塊地接連平鋪著,齊縫看得非常地清楚。周太福為了加快步伐起見,每步路都跨著兩塊橫鋪的石板。

劉志超見他不作聲,因道:「周太福,你為什麼不說話,心裡慌嗎?」

周太福道:「心裡慌?那算什麼角色!我在這裡數著石板走路。」

劉志超打了個哈哈道:「真有這事,那為什麼?」

周太福道:「為得快些,我帶著公事呢,當然是很要緊的命令,所以我得趕快走。」

劉排長道:「好!你是個好兄弟。師長說過,打仗的第一個要點,就是每個人要視死如歸,達成任務。只要視死如歸的精神,達成任務是很容易的。」

周太福道:「怎麼叫視死如歸?」

劉志超道:「那就是說,看著死像回家一樣。」

周太福道:「這沒什麼,我行。」說時,一個炮彈嗚的一聲,帶了火光由頭上掠過。他照例是看著兩塊石板一步,繼續地向前走。劉志超心中暗想,這傢伙倒真有一股子幹勁。於是大家很快地趕到了長生橋。李參謀和第一營營長張庭林,都在碉堡的營指揮所里地面上坐著,接過公事看了。

這本是師長由電話里指揮過的,再由書面傳布一道,他看完了,交給張庭林看。這時,前面敵人放出來的槍炮聲,陣陣加緊,一百多門大小炮的炮彈,全在工事前後爆發。炮彈的爆發聲和地面的碰裂聲,繼續連成一片。坐在指揮所里的人,隔著一尺路,用平常的聲音說話,就聽不見。由指揮所的嘹望洞眼裡向外觀看,炮彈爆發後的煙焰變成了平地上湧起的火浪。

張庭林沉著臉色向李參謀道:「今天晚上的炮火,大概不曾稍停一下的。明天的拂曉攻擊,鬼子更會來得凶。我主張今天晚上,來它兩回逆襲,在他拂曉攻擊以前,就給他兩次打擊。」說時,他緊握著右手的拳頭,舉平了胸口。

李參謀道:「這自然是很勇敢的舉動,不過我們就是預備了一個連,而且欠一班。張營長去逆襲的話,這裡是太空虛的。」

張庭林道:「參謀,我是想破了的,像敵人這樣猛烈的炮火,到了天亮,這裡的陣地,恐怕完全是毀了的。我根本沒有打算離開長生橋,倘若明日人和陣地全毀,倒不如我衝進敵人的陣地,還可以給他一些打擊。」

他這樣說時,那坐在旁邊的副營長李少軒不住地點頭。等張營長說完了,便接嘴道:「我替營長去!」

李參謀道:「二位的忠勇,我十分佩服。但二位要知道,我們抱了犧牲的決心,不是沒有目的的。我們一寸土地一寸血肉和敵人這樣拼,是要爭取時間,等待東西兩面的援軍。我們多撐一點鐘,有一點鐘的好處。縱然明知道這陣地明天早上要完,我們得咬著牙根,熬到明日中午,若是明日中午,我們的援軍趕到了,那就是我們勝利了。」

張庭林點著頭道:「參謀這話我一定記在心裡,那我就熬下去吧。」他這樣地說著,真是認定了爭取時間四字去做,整晚上向前面兩個連打著電話,都是這樣告訴部下,沉住氣,明天我們的援軍就到了。因之前方的掩蔽所毀了,他就電話里告訴部下撤出散兵壕里。散兵壕里中了彈,又換一段壕守著。好在這前面,有無數的河堤,也有無數層的散兵壕,他就是這樣命令著。電話線打斷了,他就一次二次派著傳令兵出去,還是這樣說。

到了二十四日上午六點鐘,敵人的拂曉攻勢,已經開始。傳令兵回來說:「第二連在前面熊家,只剩了十幾個人,恐怕穩不住。」

副營長李少軒,剛才把送來的早飯吃完,就在地上跳了起來道:「營長,我上去穩下來,現在吃飽了。」

張庭林道:「好!你帶一班人去,我決定死守在這裡,不會動的。」

李少軒彎著腰,把兩隻腳上的裹腿緊了一緊,撈起身邊那支步槍,就跳出了營指揮所的掩蔽部。這指揮所戰壕里預備隊兩排人,真箇是枕戈待旦,各人抱著槍坐在壕地上,頭靠了槍桿休息。李少軒喝了聲第一連第二排第一班集合。對面射來的炮火之光,立刻照見一班弟兄各人拿了槍,一排地站在壕外。李副營長站在前面看了看,將手一舉,自己先在前面,開步就跑。班長領了一班兄弟,沙吒沙吒,邊的天腳下,已經發現了魚肚色。在槍子噼噼啪啪的響聲中,大家搶上了一道河堤。恰好在小河南岸的一道堤身,比北岸河堤要高過一尺多,由這邊堤上,望那邊堤下的水稻田平原,相當地清楚。

李少軒首先一個跑到堤上,也就首先發現了那邊稻田地,敵人又在集合著密集部隊,做波狀攻擊。他立刻向地下一伏,把手舉起連揮了兩次,那後面跟著來的弟兄,立刻也都伏了下去。眼見前方敵人的隊伍,第一個波已經逼到只二三百米。可是這一班人,並不曾帶得機槍,預備是搶到前面,利用前面的機槍的。本連兩排人,有四挺機槍都留著扼守長生橋的陣地。現時在這裡遭遇了,得不著希望中的機槍來支持,只有沉住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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