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風!火!雷!炮!

程堅忍把這封信,自己翻著簿子看看,也覺得十分興奮。

李參謀由外面走進來,笑道:「老程你真有那興緻,又在寫情書。」

程堅忍把書本子收起來,點著頭道:「不錯,是寫情書,但我寫的這情書,也和你那日記一樣只是一種精神安慰。你聽這四面八方的槍炮聲,我實在沒有言語可以形容這是一種什麼景象。中國文人有一句話,不知命在何時,我們現在是這景況。」

李參謀笑道:「你害怕嗎?你悲觀嗎?」

程堅忍道:「我絕不害怕,因為我早已預備死了。至於悲觀,可就兩方面說:就私說,我既不怕死,就無所謂悲觀。就公說,中國由孤立作戰,已經和英美構成了聯合陣線,蘇聯遲早也會加入的,前途是一片光明。」他說著話,把窗台上那盒紙煙,向李參謀面前一舉笑道:「來一支吧。」

李參謀注視著煙盒,不覺咦了一聲道:「好闊!你哪裡還弄到整盒的紙煙?」說著,伸出兩個指頭,在紙盒子里鉗出一支煙來。他一看那紙卷上的皺紋,密得像龜板一樣,便笑道:「這是那個廢墟刨出來的東西吧?」

程堅忍笑道:「這個我不知道,是王彪弄來的,但我已覺得難能可貴了。」

李參謀在身上摸出一盒火柴來,搖了兩下盒子咯咯有聲笑道:「不但是紙煙,連火柴也發生問題了。是我事先大意,沒有預備下糧草,我算找到了一捧煙葉子,還沒有刨成做水煙的煙絲。我現在自己動手,用飯粒塌在上面,捲成土雪茄。今明兩天,大概還不成問題。你要用的話,我可以奉上一二支。」說著,他擦了火柴,將煙吸上。

在他吸煙的時候,二人約莫靜止地站著兩三分鐘,這就聽到東南角炮聲,比其他方面更是猛烈。

程堅忍道:「最近東路的情報如何?」

李參謀噴著煙道:「無論如何,天主堂是個危險地方,我們禱告上帝,為劉小姐祝福吧。」

程堅忍笑道:「你以為我很惦記她?」

李參謀笑道:「惦記者人情,不惦記者不可測也。」兩人正這樣說笑著,卻聽到呼呼幾陣風聲,由屋頂上掀過。

程堅忍道:「這樣大的西北風,頗是討厭,假如敵人再用飛機來投燒夷彈,那就是很可慮的事。」

李參謀說著,就想起了心事,打開了一扇窗戶,向外看看,那院子里的一群鴿子,依然沒走。它們躲避著大風,有的縮著脖子,站在躲風的屋檐下,有的在院子里地上,拖著尾巴,慢慢地走著。有兩隻鴿子,站在一棵落葉的小樹上,那樹枝被風刮著歪到一邊,鴿子的毛被風撕著有些細翎翻過來,它依然站在上面。他不覺讚歎了一聲道:「這群和平之鳥,也真能象徵了我們五十七師。在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依然屹立不動。」

程堅忍也伸頭看看窗子外,見天空是一種青灰色,沒有太陽也沒有雲片。只是那西北風呼的一聲,呼的一聲,在頭頂上吹過,向擋住視線的民房頂上看去,卻有陣陣白煙冒起。在白煙下,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陣地,有大大小小的聲音,會證明了這種推測。不過,這時的槍炮聲,沒有了方向,也沒有間隔,只要靜神一下,便能發現這座常德城為槍聲所包圍。那槍聲,已不是大年夜放爆竹,而是無數條湍急的灘河,向了常德沖刷。兩人正是這樣注視著,嗡嗡的一陣馬達聲,早有八架敵機,由西向北,對了這城兜了半個圈子,轟轟!西門的高射炮陣地,已放出了兩枚炮彈。肉眼所能看見,兩朵白色的雲點,在敵機群中間開了花。但是這花離那領隊機總還有兩三尺的距離,兩人不覺同聲地叫著可惜。

同時嗤嗤嗤,炸彈的破空聲發作,敵機下面,有無數長圓的黑點,向頭上斜刺下來,兩人把窗子一關,很機警地向地下一伏。炸彈落地,比人的動作還要快,轟隆咚,轟隆咚,嘩啦啦!那一片猛烈的爆炸聲,就在師司令部前後。地面的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啪噠噠,轟轟!啪噠噠,轟轟!常德城原是四面都為槍炮聲所包圍,現在卻已更加了天上地下兩種聲音。伏在地下的人,這時可以想到鼓詞兒上形容戰事是風雲變色,日月無光,這實在是這種情形。程、李二人伏在地面約莫三五分鐘,覺得炸彈並不是在附近爆炸,便都已站立起來。

李參謀道:「我們剛才說了,這樣大的風,若是敵機丟燒夷彈,那是麻煩的事,不想敵機果又來了。」

程堅忍道:「恐怕師長有任務給我們去救火,我們出去看看吧。」

李參謀說聲是的,兩人便相牽走出房門來,正好傳令兵向這裡來。

程堅忍道:「師長叫我們嗎?」

傳令兵道:「師長出門去了,在大街上看火。」兩人聽說,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這時,不但那飛機嗡嗡的馬達聲還在天空,而且那炸彈的爆炸聲,又接連響了兩次,師長怎能冒了這樣大的危險,跑上大街去?兩人也不考慮,跟著跑出了中央銀行的大門。果見余師長和參謀長皮宣猷,都站在興街口路邊一座小碉堡前面。余程萬右手上拿著一架望遠鏡,左手正指點著北門上空一叢掀起的烈焰。皮宣猷站在旁邊聽師長指示,另外兩個勤務兵,便稍遠地站住。由這裡向北,一隊弟兄,正開著跑步,向火焰那裡奔了去。但敵機五架,還在北門上空一帶盤旋,不時地有黑形的小東西,由機翼下落下。

偏是西北風一陣比一陣猛烈,那火焰被風吹著,黑煙捲著團圍向北門裡捲來,煙頭上無數的火星噴射。程、李兩人看到這情形,不覺呆住了。余師長回過頭來看到他們,便問:「有什麼事嗎?」

程堅忍走過去道:「報告師長,敵機還在頭上,危險性很大!」

余程萬微笑道:「這個我老早知道,你們如不願意目標加大,倒是大可走開。」

程堅忍正再要說什麼時,但聽到轟隆一聲之下,接著嗚刷刷一陣怪叫,都在西南角。看時,西門上空一架敵機,中了高射炮,尾巴朝上,向地面倒栽下來。那兩個勤務兵,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好!余程萬隻在微笑的臉上,再重一點笑意,倒並沒有說什麼。那李參謀也為了這一個猛的勝利所興奮,跑過來兩步,向西門嘹望。敵機雖是被擊落了一架,可是那邊的黑焰也湧起了兩起,合著西北角,城裡又共是五處火頭。西北風嗚嗚作響,正在這五座火焰後推送。那五處火焰在半空里合流了,將半個城圈,變成了一片煙霧,風向人身上撲來,不但不冷,而且使人有著在爐邊烤火的感覺。

本來已到了下午三點多鐘,冬日天短,已去黃昏不遠。這又是個陰天,陰雲密布,再加上一片黑焰,天簡直是黑了。天黑了,烈焰可就變紅了,天空合流的那群煙霧,於今是一座火山,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幾個峰頭,合著血光的雲圍,黃中帶紫,很快地在半空里打著旋轉,逐漸向上。火星、火箭、火帶,在每個血光的雲彩裡面,開花亂射。這興街口站的人,身上也都沾了血光。這種火勢,在幸災樂禍的敵人,正是開味的時候,以為是個進攻的機會。四面的炮,提前了黃昏的攻勢,轟隆轟隆響起。西北角的炮,大概有了更大口徑的,只聽到嘩啦啦,噼啪咚,接連幾聲,彷彿是夏天暴風雨突然湧來,半空里爆發了炸雷。機關槍也就掀開了瀑布的水閘,向我陣地狂流。西北風越來越得勁,鑽過了火網向街上的人推排著。這是一種聲色俱厲的場合,儘管大家都是戰場老手,卻沒有經過,都怔怔地站著,說不出話來。

李參謀見師長向他招了招手,便走過來,余程萬道:「敵人所能夠發揮的本領,都發揮出來了,不過如此而已。你現在按照我原來的指示,可以出大西門到張營那裡去看看,不必到六點鐘了。」說著,迴轉頭來,向程堅忍道:「程參謀向東門孟營那裡去。你並告訴副團長高子日,注意東門城牆那個缺口。」兩人接受著命令,在大街上就分手而去。

這時整個天空都是火與煙,焦糊和硫磺的氣味,籠罩了全城,人都站在火光里,余程萬四圍看看火勢,見西門的火已挫下去,北門的火還是不住地卷著火焰糰子向上沖。

皮宣猷道:「那裡的一處倉庫,大概是不保。」

余程萬道:「我算著明天或明天晚上,或後天早上援軍應該趕到,縱然失了這座倉庫,還不要緊。皮參謀長,這一個怎麼樣?男兒自古誰無死,留取光芒照武陵!」

皮宣猷道:「師長可說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余程萬笑道:「你也不含糊呀!你今天忙著忘記了一件大事。」

皮宣猷向余程萬一個立正,鄭重著道:「報告師長,師長交下的任務,卑職都辦了。」

余程萬笑道:「我和你一樣,也忘記了這件事,是早上五點鐘以後,我們一粒飯還沒有下喉呢,同去吃點東西吧。今晚上還是個通宵。」

皮宣猷一想道:「果然,除了指揮四門作戰,還應付了城裡的兩次,猛烈燒炸,師長、副師長、指揮官,都沒有記得吃飯,於是我也就忘了吃飯。」

余程萬道:「孔子講發憤忘食,這個憤字拿到我們軍人頭上來用,是非常地適合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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