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黃九妹還活躍著

在這談話後的一小時,戴九峰帶了全部警察和縣政府屬員,由西門出去了。他們整隊走了出去,當然對守在城裡的人,又給了一個新的印象。王彪得了程堅忍的話,在街市上和他搜羅紙煙,看到了這情形,引起了他一樁心事。他並沒有考慮,就直奔到上南門附近一條小巷子來。這裡有所四面磚牆的人家,緊閉著一字黑漆雙門,門框上掛著一塊紅木漆金招牌,並未因了炮火失落。招牌有四個大字,乃是振康堆棧。

王彪看到不由得自言自語地道:「怪不得她們住下了,窮一輩子,哪裡住過這樣好的房子呢?」於是走上台階,重重地敲了一陣門。可是儘管敲著,並沒有人答應。這就大聲叫道:「黃家媽,你開門吧,不是外人,王侉子有話來和你說。」這樣才聽到有人在門裡問了一聲誰?他隔著門先鞠了個躬,笑嘻嘻地道:「乾媽,是我。」

黃大娘開了大門,將他放進去,依然將門關上。因瞪了眼道:「王彪,你是有心和我為難嗎?你這樣大聲音叫著,不會讓警察聽見?你不知道我們是藏在這裡面的嗎?」

王彪笑道:「警察?全城一個警察也沒有了。再說,你們藏在城裡的這班老百姓,誰又不知道。你娘兒倆出來救火,是許多人看到的,根本你也就不用藏著了。我們軍隊在打仗,來不及管老百姓的事,縣長和警察都走了,也沒有管你們的人。」

黃大娘兩手叉了腰,睜著眼望他道:「你瞎說的。」

王彪道:「我為什麼瞎說呢?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有那閑工夫,騙著乾媽逗趣嗎?我正是為此事而來。我想,縣長和警察都走了,這座城池的情形,怕不是更嚴重一點。我抽著一點空兒,特意來和乾媽送一個信,我看你老人家和九妹,還是走吧。一千塊錢一天,你就守十天,也不過得一萬元。敵機這樣天天在城裡亂燒亂炸,十天有多麼難挨?就算命大,把十天挨過去,天天在這鬼門關上跑來跑去,你也犯不上。」說著話,跟了黃大娘一路向里走。

這裡三進的屋子,每進的房屋,都是窗戶扇,一律閉得鐵緊。就是木器傢具,也都移走。穿過每重堂屋和天井,空洞洞的,地面上倒有不少的碎瓦片和焦糊的木屑。王彪將腳踢著階沿一塊焦木塊,問道:「這是哪來的?」

黃大娘道:「一個炸彈下來,連石頭都飛起來,亂跑,什麼東西不飛?反正是炸彈震來的吧?」

王彪道:「可不是?常德城裡哪裡有一寸土是安全地方。別說敵機天天來炸,就是不來炸,四面八方敵人的槍口炮口,都朝著常德,這是什麼好地方?乾媽,你往日沒有錯待我,我侉子也有那一點痴心,為著你娘兒倆,我勸你別充那好漢,還是走的好。」

他正這樣說著,卻聽到堂屋花格子門後面,有人應聲道:「媽,我叫你不要告訴王侉子,我們住在什麼地方,你還是告訴他了。你看,他一知道就來了,真是討厭。」說著話,是黃九妹走了出來,她已不是救火時那般裝束了,穿著一件藍布袍子,在肩上還罩了一件紫色毛繩背心,雖是一路說著見怪的話,走了出來,但是臉上沒有一點怒色。斜靠了堂屋門站定,向人呆望著。

王彪笑著先叫了一聲九妹,彎著腰下去。

黃九妹道:「我們哪門子親?你兄我弟的稱呼?」

王彪笑道:「九姑娘,我的來意不壞呀,現在城裡的警察撤退了,縣長也走了,你們做老百姓的,還住在城裡做什麼呢?就算城裡有金子撿,也得要那大命來享受呀!你們願意今天走的話,趁早,還走得了。若是挨到明天,也許發生了巷戰了。那個時候,別說走出城門,就算你想走出這屋子大門,也不能夠。」

黃九妹道:「你說的是真話?」

王彪道:「九姑娘,別人面前可以撒謊,在你娘兒倆面前,我敢撒謊嗎?你若不信,可以到巷口子去看看,那裡原是有個警察崗位的。」

黃大娘道:「既是這樣我們把隔壁的丁老闆,請過來商量商量吧。」說著,在地上撿了塊石頭,把右手磚牆敲了幾下,牆頭上伸出一個有黑鬍子的人頭來,那就是丁老闆了,他看到一位穿軍衣的大兵在這裡,睜了眼,呆住了。

黃九妹招著手道:「丁老闆,沒關係,你下來吧,這是一個熟人。」說著,把牆角上一把梯子,立刻移了過去,他跨過牆頭扶著梯子下來,看他是六十上下年紀的人,身上穿著補了許多補丁的青布棉袍。大襟上鈕扣不合,攔腰系了根帶子,把舊棉袍捆束住了。臉色黃中帶灰,在不少的皺紋上畫出了他的窮苦生活。他站定了腳向王彪拱拱手道:「老哥是虎賁嗎?」

王彪笑道:「常德城裡穿制服的,以前還有警察和縣政府的人,於今除了虎賁同志,還有誰?」

黃大娘搶上前一步,抓著了丁老闆的袖子道:「聽說縣長和全城警察都走了,這位王大哥,特意來勸我離開城裡,你老人家看怎麼樣?」

丁老闆用手摸了摸鬍子,又摸摸臉腮上的皺紋,了兩搖頭道:「走是走不了的了,只怪我們窮髮了瘋,貪圖人家有錢老闆一千元一天的買命錢,答應下來給人看家。死我是不怕的,不死這麼大年紀,又還能活兒年,所怕的就是怕讓炸彈炸一個半死不活,那真不好辦。」說著,又抬起落了浮皮的粗手指,不件地摸著腧卜的皺紋。另一隻手。也不閑著,只管扣腰上的布帶子。他手臉上的表情,充分地表示了十分躊躇。

黃九妹道:「我們倒不一定是見錢眼開,光為了那一天一千塊錢。也是我們看到上次常德疏散,大家白跑了一陣子,日本鬼子兵並沒有來。我們心想,這回還是那樣落得不走,哪裡曉得這回來了,還是來得很兇。既然圍在城裡,豁出去一死。我倒也不怕,日本鬼子來了,我這一條命,一定也要拼他一條命。」

丁老闆道:「若是真遇到鬼子兵的話,誰又不是這樣辦,可是像今天這個辦法,我們可拼不到敵人什麼。可惜我這大把鬍子的人,軍隊里不收我,不然的話,怎麼我也跑到火線上去,做點事。找不到槍,弄枚手榴彈丟丟,也不至於白死。」

王彪兩手一拍道:「這不結了,我勸乾媽走,是不錯的。你們老弱婦女,衝鋒陷陣用不著,守著城裡幹什麼?」

丁老闆抬起右手伸了個食指,指著天井周圍,指著畫了一個圈圈,皺了眉道:「四城周圍都像大年夜放爆竹似的,哪裡是我們的出路?」

王彪道:「那也不一定,只要你們肯走的話,出西門還可以走。敵人在河洑,到城還有二三十里,難道就找不到一個空當或南或北地走開?」

他這樣地說著時,那丁老闆面南站著,偏了頭向東,將耳朵抬起來,朝看西面,他兩手環抱在胸前,眼睛微閉著約莫有四五分鐘之久,他搖了頭道:「不用提,西路走不了。我知道,河洑那裡是打了好幾天的,以前聽到的槍炮聲,都沒有這樣響,你聽轟也轟的,這大炮只管跟著打,沒有停過,一定打得很激烈。恐怕鑽不過去吧?」

王彪在這位老人考慮的時間,也沒有說話,他偷偷地看黃九妹的臉色,見她靠了屋檐下一根直柱,將頭微微地昂著,望了天井上那陰沉沉的雲霧,其實不僅是雲霧,也許有百分之幾的火藥煙焰在內。她雖不曾表示出苦惱的樣子,可是那兩隻大眼睛上的長眉,都有點向鼻樑中間皺著眉頭子。她是個終年痛快過日子的人,很少看到她這樣,便道:「城外的槍聲,果然格外地緊密,要說出去十分保險,我自然不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戴縣長他們走得了,你們就可以走,危險是危險,比在城裡頭就好得多。」

黃九妹鼻子里哼了一聲道:「翻來覆去的話,都歸一個人包說了。」

王彪笑道:「不是我翻來覆去,我是勸你們走的,不過你們一疑惑起來,弄得我也是計算不定。這樣吧,我去和你們打聽,看看戴縣長他們是不是安安穩穩地走過去了。若是他們走得很穩當,你們就趕快順了他們這條路走。」

黃九妹偏著頭,輕輕地道:「多管閑事。」

王彪向黃大娘道:「我沒有工夫在這裡多說話,你老人家多多考慮吧。」說著,他倒是立著正,向大家行了個舉手禮,然後走去。

黃大娘也不能沒有一點心事,因之悄悄地跟著出來,關上了大門。王彪自己低頭走著,心裡不住地想,看黃九妹那樣子,很有點不高興。難道說嫌我笑她們膽小嗎?走著想著,到了巷口,卻聽到後面嗵嗵嗵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黃九妹追著來了。便停住了腳笑問道:「九姑娘,你還有什麼話要問我嗎?」

她站住了腳一擺頭道:「哪個要問你什麼話,我到街上看看。」王彪又碰了個釘子,只好把笑容收起。

九妹凝神了一下,笑道:「王侉子,你倒是個熱心的人,今天多謝你來給我們報信,我媽讓我來謝謝你。」

王彪聽了這話,忘記他穿著制服,抱著拳,連連地拱了幾下手笑道:「什麼話,只要乾媽不嫌棄,我當畜生馱著你們逃難,都是願意的。九姑娘,無論你怎樣瞧不起我,有話我總是要說的。走得了自然是好,走不了的話,誰還能活著,那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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