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西北郊一個黃昏

那工兵班長,爬到了樹上,藏在枝葉中間,向前方一看,正值著我們陣地上機槍追擊。偶然看到一群人影蠢動,立刻也就倒了下去。這樣讓觀戰的人,實在感到興奮,他把弟兄叫了幾個上樹,拿斧子的砍,拿木鋸的鋸,在樹的大丫杈的所在,先架起了一座假樓的座架。將大樹、丫杈削成了栓口,把成段的木料,在這丫杈地方嵌住或釘住。這些樹段,是地面上的工兵在四處找來,用繩子懸吊上樹的。在這冬季,村莊上不缺乏枯樹枝,把這座假樓底面鋪得平了,再由地面供給大大小小的樹枝,就仿了鳥巢的形式,順了大樹枝桿的姿態,層層地架疊,在斜對著敵人進犯的方面,做了架槍的缺口,遠看去,這分明是個大鳥巢。這還怕會多少露出一點形跡,就把這棵大樹的樹枝,連桿帶葉的又砍削了許多,在巢的四圍堆積著。他們的工作,非常地迅速,不到一小時,就把這鳥巢工事建築完畢。

這時那西方的槍炮聲,固然是一陣比一陣猛烈,就是北邊黃土山的槍炮聲,也猛烈緊密起來。站在這大樹上聽到,哪裡是機槍,哪裡是追擊炮,聽起來非常地清楚。程堅忍雖眼見到自己的軍隊,逐次得著勝利,可是也就逐次地看到敵人壓力加重,萬一北面的敵人由黃土山那方面衝過了北郊的栗木橋竹根潭,西北郊的缸市側面,就完全暴露。缸市不守,這西郊的陣地,那就過於突出。心裡有了這樣一個疙瘩,就覺得非向師長請示不可,當時帶著工兵們,匆匆地回到了營指揮部,就拿起電話機,向師長余程萬通話。

余師長在電話里道:「河洑的情形,我完全明了,袁營長指揮得很好,弟兄也十分忠勇用命,實在可以嘉獎。程參謀你立刻到酆營去看看,在下午六時以前,你要到達。」程堅忍正是想把北郊的情形,向師長累累地報告了去,不想憋在心裡頭的一個啞謎,一拿起電話機就讓人家猜著了。再聽師長在電話里的語氣,卻還是從從容容的和平常在電話里說話一樣,這很可能象徵著在師長腦筋里並沒有感覺到有任何危險存在。這樣一來,自己膽子就壯得多了。放下了電話機因告訴袁營長自己有個新任務要離開這裡,關於整個河袱作戰計畫,又和他商量了一陣,這就叫著王彪跟隨著,由河洑大道向東走。

到了王家橋,然後順著一道小河的堤壩,轉上北郊。這裡的地形,已和西路不同,完全是平原,大小長短不同的河道,將平原劃分了無數的區域。在這些大小河道兩邊,隨著大水時水量的程度夾河築著小堤。在高的堤壩上展開眼界,但見地平線上,全是蜘蛛網似的堤道畫成了大小的圈。這堤道上有的種了些樹,有的是光禿著。但每條堤壩,都是當著人行路的。兩條之間,也隨著河勢有大石橋和木板橋。堤下的水田,冬季是乾涸了幾寸長的稻樁子在田裡齊齊整整地排列著。遠看著,它這密密層層的點,和那彎彎曲曲的河堤相配合著,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這美麗的圖畫上,有些散漫的村莊,帶著、丫杈的樹林,分散在各處。那樹枝雖是落了葉子的,可是因為它大小的樹枝,非常地繁密,彷彿在樹頭上湧出一叢稀薄的煙霧。這一陣子,天氣老是不晴不雨,構成了灰色的天幕。這樣上下的顏色頗有些像米襄陽的淡墨畫。程堅忍心裡又在想著,好美麗的湖山呀!假使在太平年間,這種餐魚稻飯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糧食的冬季,是怎樣快活地過著日子。

他想到這裡,轟隆隆一聲響,在北邊那煙樹叢外,一陣火光猛閃出來。他沉沉的幻想打破了,這就感覺到那東北一帶的機槍聲,像暴風突然的襲擊,嘩啦啦地在半空里傳來,又像是人行在下風,把若干里外的大瀑布,時斷時續,時輕時重地隨風捲來。因為遠在東郊的德山,迤邐在東北的雙崗橋,正北外栗木橋,西北的缸市,以及扔在背後的河袱,都在激戰,整個常德的東西北三郊,都混亂在這機槍的連響聲中。

程堅忍在行路途中。要到高一點的所在,就不免站定了腳,四處張望一番。那炮聲正是不讓機槍聲響單調,每隔一二分鐘,就轟隆一下響著。他偶然一回頭,看到王彪抬起兩隻手掩住左右兩耳,卻不住在起伏按捺,腳下卻還是照常地走路。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怕槍聲嗎?」王彪笑道:「參謀,你看我是怕槍炮的人嗎?我這樣按了耳朵聽這槍聲倒想起一件事,這好像我們鄉下人煮著大鍋的粥吃,日本鬼子好毒,他把我們常德當了煮粥的大鍋呢。」程堅忍笑道:「你倒有這個好譬方,糊塗人也有糊塗人的好處。」王彪道:「我怎麼會是糊塗人呢?參謀不是告訴過我,到了緊張的時候,都要輕鬆起來嗎?」程堅忍笑了一笑,也沒有再說什麼。順著腳下面這道堤,加快了步子向前走,自己還怕誤了師長的限期,走了一程子路,便掏出鐵殼掛表來看看。一口氣跑了上十里路,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段公路。

在這公路上,正孤獨地有家民房,門窗關閉了;屋前空地上有許多撒落的米粒。一株高和人齊的枯柳樹上,搭著一堆舊魚網,屋檐階下,踡縮著睡了一條狗。它春到人來,抬起頭來,將那靠在地面的尾巴,掃地似的,懶懶地拂了兩拂。程堅忍在他一路懷念之下,對了這情形,自有點感觸。站定了腳,正在出神,一陣馬蹄聲,嘚嘚響近了面前。程堅忍在這四面槍炮聲之下,突然遇到這緊急的馬蹄聲,便向後面跟著的王彪招了兩招手,很機警地向房子後面一避。等那馬跑得近了,在牆角里張望得清楚,是諜報組的王參謀騎在馬背上。便叫了聲老王,自迎出來。

王參謀勒住韁繩回頭一看問道:「老程哪裡去?」程堅忍走近了馬邊,手扶著馬鞍子,答道:「我要到酆營指揮所去,你知道指揮所現時在什麼地方嗎?」王參謀跳下馬背來,隔了馬背向他道:「這北郊敵人,來的勢子相當兇猛,酆營長一營人,由楊家橋拉長一條線,拖到這公路前麵缸市,總有二十里長,非常地吃力。我知道的,營指揮所在前面竹根潭。前面那個村子,是嚴橋子。」

說著,他抬手順著公路向前一指,接著道:「翻過那前面一道河堤,大概就有敵人。順了這公路,由石板灘來的敵人,應該是不會少的。可是到現在為止,這裡還不見激烈,我們有一班人在缸市附近警戒著。正北方面,對著栗木橋,進撲的敵人,是用波狀攻擊,和東北角雙橋來的敵人互相呼應,壓力很大。東北和正北的情形,也是這樣,這公路是西北角的主要路線,敵人不會放鬆,恐怕馬上也會用密集隊做波式進攻的。河洑的情況現在怎麼樣?」

程堅忍道:「敵人現在兩路來犯,照樣用的是波式攻擊,過去幾小時,我們靠著兩門迫擊炮,把它一個一個地波浪擊破。不過這兩門迫擊炮,就是兩門迫擊炮。」說著苦笑一笑。王參謀道:「這邊自然也只有拿炮來對付他,我想只要援軍能在三天內趕到,常德一定能安穩地渡過去。」程堅忍道:「照我的看法,只要有子彈,還可以多撐些日子。」

兩個人正是這樣說著,噼噼啪啪,一陣倒排竹似的槍聲,就在公路北頭髮生。隆隆幾聲,炮也響了,在長堤外的樹影叢外,冒出一陣陣的白煙。程堅忍道:「好了,這邊也接觸起來了。」王參謀道:「天不早了,回頭看不到路,你趕快去找酆營長吧。」說著,他一手按馬鞍,人跳上了馬背。程堅忍道:「見了師長,你就說我們在這裡見著了,萬一電話線斷了,我會設法給師長報告的。」王參謀答應一聲,抖動韁繩馬很快地向常德城區奔去。

程堅忍看看天色,頭頂上依然是蓋著那些濃厚的灰色雲層,回頭看西邊天腳,在雲層下腳有幾道橘色的光彩,橫斜的交雜著,可以想到在雲層外面,太陽已落到離土地相去不遠。而另外在陰雲密布的東北角,天氣是格外地黑暗,槍炮在那裡發出,就陣陣地冒出血色的火光。這樣看來,敵人又在做黃昏攻勢。於是加緊了步子,跨過公路,向延東的短堤走去。將近竹根潭。在短柳樹下,遇到一個警戒步哨,問明了營指揮所,就在前面那河堤的工事裡面。

程堅忍很快地跑到營指揮所,天氣還沒有十分昏黑,營長酆鴻鈞正拿著電話叫道:「不管怎樣,衝上去拿回來。」程堅忍見他面孔紅紅的,嘴唇都有點焦干發裂。他放下電話機,向堅忍行過禮,用沙啞的嗓音報告道:「自從今日天不大亮起,一直到現在,就是和敵人拉鋸一樣打著,由三點來鍾起,敵人用密集部隊進攻,二三十個人一隊,一隊跟著一隊,少的時候有四五隊,最多的時候,到過八隊。正面第五連,擋住了敵人這樣的猛撲六次。三點鐘的時候,敵人用大小炮十幾門猛轟,飛機四架助戰,對著栗木橋那裡的工事猛轟,工事全毀了,我們只好在工事外抵抗。後來敵人第七次用密集隊形衝鋒,第五連連長王振芳在前方受了重傷,排長祝克修氣憤不過,帶了那傷亡過半的一班弟兄,向我們衝鋒過來的敵人猛烈地反撲,用手榴彈和刺刀肉搏,那個敵人的攻勢是讓我們暫時止住了。因為敵人怕我們再派人上去反撲……可是那祝排長和上去的一班弟兄,一個也沒有回來。」他報告的後面話說得十分急促,面色也更紅了,睜著兩隻大眼捏著兩隻拳頭,渾身都帶了三分吃力而又堅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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