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死活在這圈子裡

這種皮鞋踏石板聲,在常德駐久的軍人,是不會有什麼感覺的,因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築的馬路,以至原來的舊式街巷,全是用石板鋪成的,經常走著,便習慣了這聲音。但程參謀今天走來,卻覺得每一個步伐的聲音,都清楚地送入耳鼓。在太陽光下,照著面前的街道,筆直,空洞,寂寞。在街道兩旁的店鋪人家,緊閉著大門的中間,這街上鋪著的石板,沒有一點東西遮掩,越是覺得整齊平坦。

遠遠地一位青年警士,孤零零地站在路心,無須他維持秩序,也無須他管理交通,他是很無聊地背了一支槍,在街心徘徊。這腳步聲攪擾了行人自己,也驚動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看了一眼,冷冷地過去。程堅忍這時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空谷足音」。想著剛才那警士相看之下,應該有這麼一個感想吧?他在無人的街上,想著心事消遣,卻不由得撲哧一聲,自己笑起來了。

他正這樣地想著,卻有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遠遠地傳來,在走慣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這聲音顯著是一種奇蹟,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腳向前看去,那步履聲,越來越近,到了面前卻是一群異樣的人走了來。第一個人,戴著寬邊的盆式黑帽子,穿著一件對襟的黑色長袍,拖到腳背,他高鼻子下,簇擁了一叢棕色長鬍子,自頭到腳,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樣不同。在他後面跟了三位披黑頭巾,穿黑袍子的女人,這類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讓人注意,這樣蕭條的市面上,遇到了他們,真是一線和平的象徵。

程堅忍站住了腳道:「王主教,你還沒有走嗎?而且你還帶著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緊,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貴國僑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國人相處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說著一口極清楚的常德話,雖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都說得很沉著。

程堅忍道:「可是,洞庭區警備部有命令,城裡的老百姓是必須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經把教友遷移到東門外大教堂里去了。請你轉告余師長,回頭我來拜訪他。」

程堅忍正答應著,卻見街那頭有個女孩子,扶著一個老年人,緩緩地走了過來。不覺咦了一聲道:「劉小姐也沒有走嗎?」這劉小姐圓圓的蘋果臉上帶了一層憂鬱的顏色,緊緊地皺著兩道眉毛,不過她穿一件墨綠色的呢布袍子,長發梳成兩個小辮,依然還在淡雅中不失她的處女美。她被程堅忍問著,便道:「程參謀,我沒法子,走不了。你看,這是家父,他正病著呢!王主教答應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

程堅忍看那老人半白的鬍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兒的肩膀,面色慘白,彎了腰只是發哼,他沒說話,向人點點頭。王主教道:「劉小姐,你們認識的嗎?」她道:「我和魯小姐是鄰居。」王主教覺得她所答非所問,程堅忍便笑道:「因為魯小姐是敝親,所以我們認識了。」

王主教道:「你看城裡就有這樣為了身體走不了的人,為了幫助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堅忍點頭,再看那劉小姐,兩道眉毛角皺在一處,幾乎要聯結起來,可知道她心裡是怎樣地難受!便道:「劉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和你們解決的話,只管告訴我。我若辦得到,一定和你辦。」

王主教卻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馬上就有困難,她的老太爺,實在是掙了命走著路的,你能找一副擔架,把他送到東門外天主堂里去嗎?」程堅忍道:「那大概沒有什麼問題。」劉小姐聽說這話,那緊結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點了個頭道:「那就請程先生幫我一個忙,我暫時陪了家父,在這街邊上等著。」她只說了個等字,那個帶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躊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著。

程堅忍平常去探望魯小姐,向來是和他父女談談話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劉老先生是個小學教員,他又很敬重軍人,在這種為難情形之下,他不能不產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著罷,無論如何我去找兩名弟兄來。」說著,行了個軍禮,匆匆地走向師部,找著兩個勤務兵,把這種情形告訴了他們。

這兩人一點沒有猶豫,找來一副擔架床就走。程堅忍還怕他們找不到病人,又親自引著他們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邊石頭上。劉小姐還是兩手扶了父親的肩背,似乎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遠遠地看到程堅忍引了一副擔架來,她心裡一陣欣慰,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意,衝破了臉上堅硬的憂愁陣容,只管向三人不住地點頭,連稱謝謝。兩個勤務兵,將擔架床放在地上扶著病人平坦地在床上躺下,然後抬了起來。

劉小姐這才站起身來向程堅忍深深地鞠個躬道:「程先生,實在多謝你,將來軍事平定了,我若還是活著,我再答謝你的恩惠。」程堅忍笑道:「那談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幫著虎賁,虎賁有著機會,也就當和老百姓效勞。軍隊是國家的,也就是人民的。」

那位劉老先生雖然知道虎賁中人,向來有這套理論,可是他現在被兩個虎賁兵抬著,那是事實,他眼角上流下兩行淚珠,抱著拳頭向程堅忍拱了幾下。這樣,他雖然是不說什麼,程參謀也就覺得他父女感動很深,站在路旁看著兩個勤務兵把擔架床抬走。劉小姐卻是垂了頭跟著擔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時候,還是兩三次回過頭來看了兩看的。程堅忍送著魯小姐走了以後,心裡兀自感到有一種不可說明的鬱結意味。這時,和劉小姐盡了一點義務,才感到一種快慰,把這鬱結稍微鬆懈了一下。

回到師部,原想給師長作一個報告,而師長卻是視察陣地去了。兩小時後,師長回來了,恰好那個王主教也來了。這個西班牙人,他是中國化了的,衛兵傳進了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三個仿宋字:王德純。

程堅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來,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劉老先生,由你們兩位弟兄,抬到東門外教堂里去了,你這番熱心,我應當謝謝。我想你們貴部隊,這樣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見見你們師長,不知道可以嗎?」程堅忍道:「平常師長是願意見客的,不過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師部五分鐘,他剛剛由陣地回來,還沒有得著休息呢!」王主教道:「請你向師長說說看,我只想做十分鐘的談話。」程堅忍也未便拒絕,便向師長報告去了。

王德純在常德城裡,雖成了紳士人物,而和這位余師長,卻沒有得著見面的機會,他憑著這虎賁的代字番號,更知道這一師是山東部隊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師長也是個老粗。可是三分鐘後,他發現了他揣測的錯誤。

程堅忍先進接待室來,說一聲師長來了,隨著進來一個穿黃呢制服的軍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當地健壯,面色雖被日光曬得黃黑,鬍鬚卻修颳得乾淨,也難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臉上找到一條皺紋。他從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報了一聲余程萬。賓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堅忍便退出去了。

王主教首先說了兩句敬仰的話,便道:「我以為師長是北方人,原來貴處是廣東,南方之強呀!」余程萬笑著點頭道:「不敢當。」王主教還覺得提出問題來太直率,又問道:「我猜想師長是黃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對的,可是我有愧同學多多了。」王德純道:「有一個中國大學畢業生,他對我說,是師長同學,那是怎麼回事呢?」他笑道:「這也對的,我是中大政治系畢業的。」

賓主默然了一會兒,王德純覺得可以談話了,便道:「我知道師長忙,我不便多打攪,我是特意來求師長原諒的,容許我和一部分教友,在東門外住下去。」

余程萬道:「我可以不必多費思量,答覆閣下,還是走開的好。我雖不便向王主教泄露軍機,可是我可以告訴閣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陽山,東面的德山,都有惡戰的可能。貴教堂在東門外,那正是軍事進出的要路。自然也許敵人不由東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誰也不能冒險這樣判斷。你們的教友不能走開的,多犧牲,那何必?」

王主教摸了一下鬍子,想了兩三秒鐘,笑道:「我不敢說對於軍事有幫助,因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國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幫助炮火下的難民,我為了上帝,我應當這樣。」他說著,伸了一個右手的食指,指著天。

余程萬道:「王主教你果然願意冒犯那無謂的犧牲,你就在東門外住下去吧。不過我們萬一要在城下作戰的話,你不要以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國,敵人會對你稍存客氣。至於說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裡,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聽到說,日本人對任何一處的教堂都轟炸過。」他說這話時臉色是沉著的,眼角透露著一種憤恨。

王主教也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頭道:「余師長的話自是事實,不過為了上帝,我應該留在常德。余師長允許我住下來,我就很感謝了,此外在可能的範圍內能夠告訴我一點消息嗎?」

余程萬道:「我能告訴你的,是每一條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敵人都會利用,可是每一條可以抵抗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