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第二個愛人走了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師師部的辦公人員,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傳令兵向幾張桌上送著一份油印的戰鬥情報。

程堅忍坐著,拿了一份看,他對面桌上,坐著同事李參謀,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紙煙,取了一支銜在嘴裡,很悠閑地擦了一根火柴燃著。噴過一口煙之後,向這邊問道:「情形怎麼樣?老程。」

他道:「敵人已渡過澧水,澧縣、石門相繼淪陷,戰鬥在津市外圍。」李參謀操著那帶了廣東語音的普通話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們來打垮他。」程堅忍將戰報送給他看道:「敵人的主力還有二百華里的距離呢。」

李參謀接著戰報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聲問道:「魯小姐走了沒有?」他道:「她們今天走,實不相瞞,昨晚在一處共吃一頓晚餐,臘肉鹹魚,山東麵條,今天她們走。」李參謀道:「你不送送你的愛人嗎?」他很乾脆地答道:「不送!」李參謀道:「今天參副處派去監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願意的話,我可以請示一下,和你對調一下工作。」他答道:「那為什麼?」李參謀笑道:「讓你去送你的愛人啦。」程堅忍笑道:「那沒關係,這是我第二個愛人。」

他很從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參謀座位面前說了這句話,附近幾張座位上坐著的同事,聽到了,都為之驚異,不免地向他望著。他並不介意,取了李參謀面前的一支香煙,自在地吸著。李參謀道:「我並沒有聽到說過,你還有一位第一個愛人,她是誰呢?」程堅忍道:「我這個愛人,是和你共同著的。」李參謀道:「笑話,我沒有對象。」同事聽了這話,也更是愕然。程堅忍道:「實在是這樣,不但是和你共同著的,和大家也是共同著的,她是我們的祖國呀!」這麼一說,大家恍然,都笑了。

李參謀道:「假使你覺得抽不開身來,有什麼話,我也可以代你轉告魯小姐,我要到南碼頭去,她們不也是由那裡渡過沅江嗎?」程堅忍站著吸煙,出了一會兒神,最後他笑道:「你見了她,就說我很好,也沒有別的話了。」

正說著,一位張副官,直向著李參謀走來,將手一揮道:「老李,我們走吧?今天是我們張三李四的事。」李參謀看了看辦公廳牆上掛著的鐘已是八點,便和張副官一路走去。當他走的時候,向著程堅忍做了個會心的微笑,點著頭道:「我見著了她,一切會替你答覆,借句商業廣告用一下,保證滿意。」程堅忍也止不住笑了。

他們參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或挑著擔子,或背著包袱悄悄地走著,有的走上幾步,卻回頭看看,他們雖不說什麼,那一份留戀而凄涼的情緒,卻讓一個毫不懂心理學的人,也看得出來。李參謀道:「老張,你有什麼感想?」他說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這樣一天。」李參謀道:「我的看法不是這樣,日本一定有這樣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這樣從從容容疏散,它不可能。」張副官道:「那為什麼?」他道:「你想呀!當日本一個軍事據點,要被盟軍進攻的時候,事先一定是被幾千架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了,還疏散些什麼?日本任何一個大城市,距離海岸都很近,盟軍一登陸,炮彈就打到他們的城市裡來了,要疏散也來不及。」張副官看了看手錶,笑道:「快點走吧,弟兄正在忙著,我們看看那緊張的局面。」兩人於是不再說話,且奔上南門外大南碼頭。

冬日的沅江,淺是淺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綠布,靜靜地流著,但水面上的船隻,卻來來往往,兩岸組織了穿梭陣,和江水的平緩,正成了個相對的形勢。石板面的碼頭,還是那樣齊整。一位排長帶了十幾名弟兄,順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著,老百姓男女老少,挑著背著,三三五五地走來,他們除了偶然說一兩句必須說的話,大家都沉默著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著大小五六隻船,有的裝滿著人,有的還空著,船頭上各站著兩三名士兵,有的招著手叫老百姓向那裡上船,有的伸著手,接過岸上老百姓的東西。

張李二人走來,那排長走過來行了個軍禮,李參謀道:「秩序怎麼樣?」排長道:「參謀你請看,工兵營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著次序上船,滿了一船就走開,一點不亂,常德老百姓太好了。但因之發生了一種麻煩。」張副官問道:「什麼麻煩?老百姓好,我們應當更好呀!」排長笑道:「並非別事,弟兄們和老百姓搬搬東西,老百姓一定要給錢,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們說了師長有命令,一個錢也不許要百姓的,得了錢,我們會受罰的。但是你說什麼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鈔票丟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搶著送還他,他就亂推,為了這事,整日都鬧著麻煩。」李參謀正了臉色道:「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們接受父老們的謝禮,也是我們來這裡的任務之一。」

排長道:「這又是一起。」說著,他向石坡下指著,二人看時,有個穿青布袍子的老人,鬍鬚都白了一半,他後面隨著一對中年男女,和兩個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兩名士兵,一名代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擔行李,正斕在船頭外石階上。那老人顫巍巍地拿了幾張鈔票,只管向那放下擔子的士兵手上塞。這士兵是山東人,說一口山東話,身子左右亂閃,紅了大臉,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錢。俺師長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帶著吧!」

李參謀見他們糾著一團,就跑向前去,伸手攔著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氣了。弟兄們說的是實話,他們敢違抗命令嗎?」那老人對他看看,說道:「長官,你們是實話,我也是實意呀!你看我兒子和媳婦,一人背了個大包袱還能拿什麼?這一挑行李,是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裡代挑來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錢嗎?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這個孫子走不動,又是這位士兵抱了來的,我也應當謝謝他呀!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年月我不講良心,炸彈會炸死我的。」說著又搶向前一步,把錢向那個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閃右躲,孩子倒嚇得哭了。

李參謀看了不易解決,而老人說的話,又是那樣誠懇,便伸手一把將鈔票接了過來,笑道:「好,我代收了。這錢現在算是我的,我怎樣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說著,見另一個孩子,約莫八九歲站在一邊,便牽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認得我嗎?」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賁字,隨了常德人的普通稱呼這樣叫著,李參謀笑道:「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們是虎賁,不過我和你老師是朋友,我們老早認識的。這錢,你拿著。過了河去,在路上買點東西吃吧!」說著把錢塞在他穿的學生制服衣袋裡。站在身邊那對中年男女,一齊叫著:「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錢來。李參謀伸手擋住道:「這錢是我的,你們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鬍子,嘆口氣道:「虎賁待我們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這位長官鞠個躬謝謝他,恭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參謀鞠了一個躬。

張副官遠處站了看著,不住地點頭微笑。李參謀奔回坡上來問道:「你笑什麼?」張副官笑道:「你算沒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參謀笑道:「除了用剛才這個法子,還有什麼法子把錢還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這事,要請你出馬了。」張副官道:「哪有那麼多硬送錢的老百姓?」那排長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會兒就有的。」

張、李二位,便也沒有繼續討論這件事,隨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觀看。各碼頭街道出口,也陸續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碼頭那樣多。上船的碼頭上,各站了三五名士兵在照料,因此覺得空氣清靜,彷彿人走到了鄉下。沿江的店鋪全都關上了門。人家屋頂上擁出來一片城牆,在太陽下,好像高了幾尺。倒是望著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裡集中登岸,現出了攢動哄亂的人影。

兩人正看了出神,見一個穿皮袍的男子,手裡拉住一名士兵,站在水邊上,那人頗是斯文,士兵搖擺著手,他弄得氣喘吁吁地道:「武裝同志,你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敬意,就是你長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緊。」李參謀看到向張副官笑道;「老張,這回該輪著你了。看你有什麼本領解決這個問題?」

張副官果然笑著向前,對那人道:「先生要給我們弟兄錢嗎?」那人才放了拉著士兵的手,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你們余師長不許他要百姓的錢。可是這是我自己情願給他的。」張副官道:「為什麼要情願給他錢呢?」那人道:「這位武裝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裡到河邊上,我們不認識,難道我們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過送他一點錢,買兩包香煙吸,這位長官你不要攔著,他們當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們當百姓的,把過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這位表示敬意。」

這句話引起了張副官的注意,問道:「過去什麼事?」他笑道:「我先說明,不是你們虎賁,也在今天同一樣的情形之下,我們出城過河,在城門受檢查,東西丟了七八樣。我父親遺傳下來的幾件皮衣服,檢查的人說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罷了。到了河邊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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