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西窗燭影

李先生這聲長嘆,是出於情不自禁。他對於感情的抒發,並沒有加以限制。這就把屋子裡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向他望著。李南泉不便走開,便問道:「大小姐,你父親在家嗎?」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來。」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學校里兼課,可是怎麼教書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總是說有事,我們也不知道。」李南泉看這情形,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那末,袁太太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罷。昨天張玉峰有信來,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他們打算搬來住了。我要寫封信去答覆他。」在李南泉這話,那很是情理之當然。可是在屋子裡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在屋裡先答道:「屋子完工,那還早著呢。」先交待了這句話,人才走出來。彷彿是戲台上的人先在門帘子里唱句倒板,然後才走出來。她面孔紅紅的,口裡還有點喘氣,分明是那室內運動疲勞,還沒有恢複過來。她手扶了牆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後笑道:「李先生請到家裡坐罷。」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這句話,不坐了。」袁太太道:「請李先生轉告張先生,暫時不要搬來。第一是這屋子裡面還是潮濕的,總得晾乾兩三個禮拜。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總要大家一致行動。」李南泉聽這話,顯然是推諉之詞。問道:「所謂一致行動,是要搬來就都搬來,有一家不搬來,就全不搬來嗎?」她笑道:「大家出錢蓋房子,就為了沒有地方去,蓋好了房子,誰不搬來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說的這話,當然是對的。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屋,似乎還無此前例,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都是銀行家。他們在鄉下蓋所別墅,三五年不來住一天,那是常事,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袁太太還是手扶了牆角,向這邊呆望著的。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李南泉越聽這話音,越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面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築章程那也是事實,便點了頭道:「那也好。不過有好幾天了,並沒有看到袁先生。請太太通知他一聲,明天上午我們談談罷。」她對於這個要求,當然是答應了,李南泉也不願和她多說。次日早上,卻是個陰雨天。四川的陰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總是煙雨瀰漫,天空的陰雲結成了一片,向屋頂上壓了下來。因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並不因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面活動的人,照樣還是在外面活動。李南泉雖然看準了情形,可是這天的陰雨,格外綿密,完全變成了煙霧,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樹木,全埋藏在濕雲堆里。而且還有風,雨煙被風刮著,變成了輕紗似的雲頭子,就地滾著向下風頭飛跑。打了傘的走路的人,都得把傘斜了拿著,像畫上的武士,把傘當了盾牌擋著。就是這樣,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他這就想到袁先生,沒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應當是不出門的。這也就不必忙著去找他了。

陰雨天,在鄉下是比城裡舒暢一點,因為打開門窗,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緻。李南泉對於這樣的天氣,也是悶坐在屋子裡感到寂寞的。他背了兩手,由屋子裡踱到走廊上來,來回地走著,看著雨中的山景。就在這時,聽到袁公館屋子裡,一陣強烈的咳嗽聲,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看到那邊山路上,有人打著傘很從容地走。後面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籃和酒瓶子,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裡要打酒煮肉過陰天。連帶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面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這隻好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四維兄,不忙走,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談呢。」那個打傘的人,居然被這聲叫著,掉轉身來向他望著,正是袁四維。他道:「好的,晚上我們剪燭西窗,來個夜話巴山雨罷,我現在有兩堂國際公法,必須去上課。這是我的看家法寶,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學生會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長有到學校來的可能。就是校長不來,校務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這裡面有兩位完長、三位部長,他們若是開完會了,一定會旁聽的。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鐘的話,大家都覺得餘興未盡。今天,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哈哈!」他說到「陳部長」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幾乎是作大獅子吼,叫得全村子裡都可以聽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可是要比現在袁先生的嗓門,還要低一個調,他實在不能答覆了。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著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只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這樣想著,立刻寫了信。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後,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這裡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橋,橫跨著兩岸。平常時候,橋洞下面,也可以過著小船。橋上兩旁有石欄杆,也可以憑欄俯瞰。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杆邊站著,俯看著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著雨煙子,橋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這時在這裡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景特別感興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艷華了。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裡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實在是漲得嚇人。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者,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覆,只是笑著。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可就把傘豎起來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裡是煩惱,她是高興得過分,李先生,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說話的是楊艷華的女伴胡玉花。這話當然是可信的。便笑道:「只有幾天工夫不見,這好消息就來了,這也是個閃擊戰了。楊小姐,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應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著還沒有答覆,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開藥房的經理了。現在西藥、五金,正是發大財的買賣,那是可喜可賀之至。」楊艷華聽說,將一隻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個快嘴丫頭。」胡玉花道:「這就不對了。你在家裡還對我說過的。說這件事,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還要請教你的老師。現在老師的當面,你怎麼又否認起來了呢?」李南泉道:「這是胡小姐的誤會。他說的老師,是教她本領的老師。我根本不敢當這個稱呼。」楊艷華正了臉色道:「李先生,你說這話,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我向來是把你當我老師看待。不但是知識方面,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面,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我實在是有心請教你。不過……」說到這兩個字,下文一轉,有點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來。

胡玉花牽著她的手笑道:「你既然願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就不必在這裡談了。家裡泡一壺好茶,買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詳細商量一下。的確,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著,好像是發了瘋似的,那是什麼意思呢?」楊艷華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裡去坐坐嗎?」李南泉站著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我可以奉陪。不過……」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又搖了兩搖手,笑道:「李先生願意去,你就去罷。這不會有什麼人訛你的。我們先到家裡去等著罷。」說著,拉了楊艷華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過,他心裡想著,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問題,相當複雜。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這時間不會太久,到了那時間再談婚姻問題,那就遲了。現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錢,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必得養活她。哪個知識分子在現時的日子,可以擔負一個吃閑飯人的生活呢?這樣,就只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可是國難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楊艷華的結婚問題,是非常之困難的。站在正義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可是真勸她嫁一個知識分子,讓她去吃苦不要緊,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著去吃苦,這就不近人情。那麼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試問,站在被人家稱為「老師」的立場,應當這樣說教嗎?他心裡這樣躊躇著,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一面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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