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茅屋風光

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的確,他很聰明,也是你這家庭大學校長訓導有方。不過你是考他的大題目,沒有考小問題。我想找兩個小問題問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沒有問題,國際大事他都知道,何況小事。不信你問他,重慶原來在中國是什麼位置?現在是什麼位置?」李南泉笑道:「那問題還是太大了,我問的是茅草屋裡的事情。」奚太太一昂頭道:「那他太知道了。問這些小事,有什麼意思呢?」李南泉:「奚太太當然也參加過口試的,口試就是大小問題都問的。」奚太太在絕對有把握的自信心下,連連點著頭道:「你問罷。」李南泉向小聰兒走近了一步,攜著他一隻手,彎腰輕輕撫摸了幾下。笑問道:「你幾點起床?」小聰兒答道:「不曉得。」「怎麼不曉得!你不總六點半鐘起來嗎?」李南泉並不理會,繼續問道:「你起來是自己穿衣服嗎?」小聰兒:「媽媽和我穿。」問:「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臉?」答:「媽媽給我洗臉我就洗臉。」問:「媽媽不給你洗臉呢?」答:「我不喜歡洗臉。」奚太太插了一句話道:「胡說!」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開水?還是用冷水?刷牙齒用牙粉還是用鹽?現在我們是買不起牙膏了。」他說著話,臉問了奚太太,表示不問牙膏之意。小聰兒卻乾脆答道:「我不刷牙齒!」李南泉道:「你為什麼不刷牙齒?」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齒的。」奚太太沒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學的學生問這樣的問題,這一下可砸了,臉是全部漲紅了。

李南泉覺得這一個諷刺,對於奚太太是個絕大的創傷,適可而止,是不能再給她以難堪的了,這就依然托住小聰兒的手,慢慢撫摩著,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不要開玩笑了。」說畢,扭頭就走。她走了,李太太進了屋子也帶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聰兒道:「你為什麼不刷牙齒呢?」小白兒道:「你姐姐十五歲就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也不刷牙齒呢?」小聰兒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裡吸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交代了這句話,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這就是家庭大學學生!你怎麼不多逗她幾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這是這位家庭大學校長罷了,若是別位女太太,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我還敢向屋子裡引嗎?」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說的!」說畢,自向後面屋子裡去了。看那樣子,已不再生氣,李先生沒想到昨天拴下的那個死疙瘩,經這位家庭大學校長來一次會考,就輕輕鬆鬆地給解開了。內閣已經解嚴,精神上也就舒適得多。很自在地吃過十二點鐘的這頓早飯。不想筷子碗還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課卻又開始,半空中嗚嗚地發出了警報聲。在太太剛剛轉怒為喜之際,李先生不敢作遊山玩水的打算,幫助著檢理家中的東西,將小孩子護送到村子口上這個私家洞子里去。因為太太和鄰居們約好了,不進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極好友誼的,也就是這村子裡的左右鄰居。雖然洞子里比較擁擠一點,但難友們相處著,相當和諧。李家一家,正挑選著空地,和左右鄰人坐在一塊兒,洞子橫樑上懸著一盞菜油瓦壺燈,彼此都還看見一點人影。在緊急警報放過之後,有二十分鐘上下,並無什麼動靜。在洞子門口守著的防護團和警士,卻也很悠閑地站著,並沒有什麼動作。於是,鄰居們由細小的聲音談話,漸漸沒有了顧忌,也放大聲些了。像上次那樣七天八夜的長期疲勞轟炸都經過了,大家也就沒有理會到其他事件發生。忽然幾句輕聲吆喝:「來了來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擁。躲慣了空襲的人,知道這是敵機臨頭的表現,也沒有十分戒備。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幾聲大響,一陣猛烈的熱風,向洞子里直撲過來。洞子兩頭兩盞菜油燈,立刻熄滅。隨著這聲音,是碎石和飛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撲,全打在人身上,難友全有此經驗,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經中了彈。膽子大的人,不過將身子向下俯伏著,膽子小的人,就驚慌地叫起來了。更膽小的索性放聲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鎮定鎮定。這洞子在石山腳下,厚有幾十丈,非常堅固,怕什麼?大家一亂,人踩人,那就真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了。站好坐好!」他這樣說著時,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兩個人壓著。他張開兩隻膀子,掩護面前兩個小孩。

他這樣叫喊著,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壓,也一般地叫喊著,好在那陣熱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並未來第二陣。大家慢慢地鬆動著,各復了原位。約莫是五分鐘的時間,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們村子裡起了火!」聽到這句話,洞子里的人不斷追問著:「哪裡哪裡?」有人答道:「南頭十二號屋上在冒濃煙。」李南泉聽了這報告,心裡先落下一塊石頭。因為十二號和自己的茅草屋,還相距二十多號門牌。而且還隔了一道頗闊的山溪,還不至立刻受到禍害。可是十二號的主人翁余先生也藏在這洞子里的,叫了一聲「不好」,立刻排開眾人向洞子外沖了去。這個村子,瓦屋只佔十分之二三,草屋卻佔十分之六七。草屋對於火災,是真沒有抵抗能力的建築。只要飛上去一顆火星子,馬上就可燃燒起來。十二號前後的鄰居,隨在余先生後面,也向洞子外沖。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聲「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邊坐著呢,沒有什麼。」李南泉道:你好好帶著孩子罷,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來一隻手,將他衣服扯住。連連道:「你不能去,飛機剛離開呢。」李先生道:「天氣這樣乾燥,茅草屋太陽都曬出火,不知道有風沒有?若刮上一陣東風,我們的屋子可危險之至。」李太太道:「危險什麼?我們無非是幾張破桌子板凳,和幾件破舊衣服而已。燒了就燒了罷,別出去。」

李南泉道:「雖然如此說,究竟那幾件破衣服,還是我們冬天遮著身體的東西,若是全燒光了,我們決沒有錢再作新衣,今年冬季,怎樣度過?再說,我們屋後就是個洞子,萬一敵機再來,我可以在那洞子里,暫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說什麼我也不讓你走。」李南泉笑道:「這會子,你是對我特別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抬舉,我就在洞子里留著罷。」他為了表示真的不走,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這洞子里的難友,十之八九,是十二號的左右鄰居,聽說火勢已經起來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里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著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著,並叮囑道:「放心罷,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里涼陰陰的,陰暗暗的,還懸著兩隻菜油燈,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卻是烈日當空,強烈的光,照著對面山上的深草,都曬著太陽,白汪汪的,那熱氣像灶口裡吐出來的火,向人臉上身上噴著。看看那村莊上兩行草屋,零亂地在空地上互相對峙著。各家草屋上也全冒著白光。就在其間草屋頂上兩股烈焰,在半空里舞著烏龍。所幸這時候,半空里一點風沒有。草屋上的濃煙,帶著三五團火星子,向空中直衝。沖得視線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來了,又看到村子裡這種情形,怎能作那隔河觀火的態度?先抬頭看看天上,只是蔚藍色的天空,飄蕩著幾片白雲,並無其他蹤影。再偏頭聽聽天空,也沒有什麼響聲。料著無事,立刻就順著山路,向家裡跑了去。這十二號著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頂上噴射出來,山谷里,究竟有些空氣沖盪,空氣煽著火焰,向山路上卷著煙焰,已經把路攔住。這裡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這煙焰擋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幾步,早是那熱氣向人身上撲著,撲得皮膚不可忍受。隔了煙霧,看山溪對岸自己那幢茅草屋,彷彿也讓煙焰籠罩著。這讓自己先嚇了一跳。這火勢很快猛,已延燒到了第二戶人家。他觀看了一下形勢,這火在山澗東岸。風勢是由東向西,上澗在上風,又在崖下,還受不到火的威脅。他就退回來幾十步路,由一條流山水的乾溝,溜下了山澗。好在大晴了幾天。山澗里已沒有了泥水,扯開腳步,徑直就向家裡奔走了去。到了木橋下面,攀著山澗上的石頭,走向屋檐下來,站定看時,這算先鬆了一口氣,那火勢隔了一片空場,還隔有一幢瓦房。雖在下風看到煙霧將自己的屋子籠罩著,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時,那重重的煙霧,還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腳下撲去的。仔細看了看風勢,料著不至於延燒過來,這才向自己的家門口走去。剛到門口,讓他吃了一驚,門窗洞開,門是整個兒倒在屋裡,窗戶開著,一扇半懸,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頭向屋子裡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塵。假的天花板,落下來盆面大幾塊石灰。那石灰里竹片編的假板子,挨次地漏著長縫。這縫在屋頂下面,應該是沒有光的,現在卻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這是草屋頂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聲「糟了」,趕快向後面屋子裡跑了去。這更糟了,兩間屋子的假天花板,整個兒全垮下來了,這不但是桌上,連床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燈盞里,全撒上了灰塵。那垮下來的假天花板,像蓋蘆席似的,遮蓋了半邊房間。屋頂上,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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