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此間樂 第九回 一誤再誤

在這日的下午,吳嫂這個計畫,就實現了。約莫是下午三點鐘,魏太太穿了一身鮮艷的衣服,就來敲門。她那敲門的動作,顯然是不能和普通人相同。兩三下頓一頓,而且敲的也不怎麼響。那個動作,分明是有點膽怯。吳嫂在開門的習慣里,她已很知道這事了。現在聽到魏太太那種敲門的響聲,她就搶步出來。比往日懶於去開門的情形,那是大變了。她在門裡就大聲問道:「哪一個?范先生不在家。」

魏太太聽了是吳嫂的聲音,就輕聲答道:「吳嫂,是我呀,我給你們送吃的來了。」這聲音是非常的和緩,吳嫂拉開門來,卻見魏太太手上提著柳條穿的兩尾大鯉魚,她很怕這魚涎會染髒了她的衣服,把手伸得直直的,將魚送了出去。她笑道:「吳嫂,快提進去,這魚還是活的。拿水養著嗎。」

吳嫂搖搖頭道:「先生不在家,我們不要,我也作不得主。」她這樣說著時,臉上可不帶一點笑容,黑腮幫子綳得緊緊的,很有幾分生氣的樣子。魏太太道:「這有什麼作不得主的呢。兩條魚交給你,也沒有教你馬上就吃了它。范先生回家來,他要是不肯受,你就把魚退還給我,也就沒有你的責任了。我和范先生也不是初交,送這點東西給他,也值不得他掛齒。」她說著話時,也不免有點生氣。她心裡想著好像送魚來你們吃,倒要看你們下人的顏色。於是把手上提的魚,向大門裡面石板上一丟,淡笑道:「范寶華回來了,由他去處理吧。」

吳嫂看她這樣子,卻不示弱,也笑道:「交朋友,你來我往,都講的是個交情嗎!……朋友若是對不住別個,別個留啥子交情。洪五爺比我們先生有錢,那是當然,就比我們先生交得到女朋友。我們先生也是不怕上當,第一個碰到啥子袁小姐喲。落個人財兩空。現在買起金剛鑽送人。又落到啥子好處嗎?」她說著話時,將頭微微偏著,眼睛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那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是誰也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魏太太倒沒想到好意送了東西來,倒會受老媽子一頓奚落,也就板了臉道:「吳嫂,啰哩啰唆,你說哪個?我為了范先生喜歡吃魚,買到兩條新鮮的,特意送了來,這難道還是惡意。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亂說,你忘記了自己是個老媽子。」

吳嫂道:「是老媽子朗個的?我又不作你的老媽子。老實說,我憑力氣掙錢,乾乾淨淨,沒得空話人說,不作不要臉的事情。」她越說聲音越大,這裡的左右鄰居,聽到那罵街的聲音,早已有幾個人由大門裡搶出來觀望。

魏太太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回頭和你主人交涉。」說著,她就開快了步子,向街上走去。她又羞又氣,自己感到收拾不了這個局面,低著頭走路分不出東西南北,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向哪裡去。及至感到身邊來往的人互相碰撞著,抬頭定睛細看,才知道莫名其妙的,走到了繁華市中心區精神堡壘。

她站在一幢立體式的樓房下面,不免呆了一呆,心裡想著:這應當向哪裡去,還是回家?還是找個地方玩去?回家沒有意思,反正兩個孩子都交給了楊嫂了。不過要說是去玩的話,也不妥當,有一個人去玩的嗎?事前並沒有約會什麼人去玩,臨時抓角色,誰願意來奉陪。現在總算有了時間,不如趁此機會,到看守所里去看看丈夫。本來在魏端本入獄以後,還只看過他一次,無論如何這是在情理上說不過去的,就是每逢到親友問起來,魏先生的情形怎麼樣時,自己也老是感覺到沒有話答覆人家。現在到看守所里去和他碰一次頭,至少在三兩天以內,有人問魏端本的事,那是可以應付裕如的。她有了這麼個主意,就向看守所那條大街上走去。

當她走了百十步之後,抬頭一看電線杆上的電燈,已經在發亮。她忽然想著:雖然丈夫關在看守所里,而探監是什麼手續,自己還毫無所知。到了這個時候法院還允許人去探看犯人嗎?她遲疑著步子,正在考慮著這個問題,她忽然又想著:法院讓不讓進去,那是法院的事,去不去,卻是自己的事,就算魏端本是個朋友吧,也可以再去看看,何況自己正閑著呢。她是這樣地想,也就繼續地向前走。忽然有人在面前叫了一聲:「田小姐。」

站住腳向前看看,乃是洪五夾了一個大皮包,挺了胸脯走過來。他第二句便問:「到哪裡去?」魏太太道:「我上街買點東西,現在正要回家。」洪五牽著她的袖子,把她牽到人行路邊一點,笑道:「不要回家了,我帶你一個很好的地方去吃晚飯。」她道:「這樣早就吃晚飯,總也要到六點鐘以後再說吧。」洪五道:「當然不是現在就去,現在我也有一點事。我說的也是六點鐘以後的事。現在我還要到朋友那裡去結束一筆帳,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路去?」魏太太道:「你和朋友算帳,我也跟了去,那算怎麼回事?」洪五道:「這個我當然考慮到的,但是我說去找的朋友之家,並不是普通人家,他們家根本就是門庭若市。你就不和我去,單獨地也可以去的。走吧走吧。」說著,挽了她一隻手就要向前拉。

魏太太扯著身體道:「那我不能去。我知道什麼地方?」洪五笑道:「你想,我會到哪裡去算帳結帳呢?無非是銀行銀號。銀號里,誰不能去呢。」魏太太道:「能去,我為什麼要去。」洪五笑道:「我給你在那裡開個戶頭,你和他們作來往,你還不能去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內心一陣奇癢,那笑容立刻透上了兩腮。可是她不肯輕易領這個人情,卻向他笑道:「你開什麼玩笑。你也當知道我是不是手上拿著現款不用的人。我會有錢拿到銀行里去開戶頭嗎?」洪五道:「我又不是銀行里的交際科長,我憑什麼拉你到銀行里去開戶頭?我說這話,當然用不著你出錢。」

魏太太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了,就扶了他的手臂道:「那我們就一路去看看吧,反正我也不會忘記你這番好意。」洪五一面和她並肩走著,一面笑道:「直到現在,你應當知道你的朋友裡面是誰真心待你。」魏太太走著路,將手連碰了他兩下手臂。因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我把什麼情分對待你,你也應當明白。」洪五笑道:「但願你永遠是這個態度,那就很好。」魏太太道:「我又怎麼會不是這個態度呢?」

兩人越說越得勁,也就越走越帶勁,直走到一家三祥銀號門口停了腳步,魏太太才猛然省悟,這事有點不對。現在已是四點多鐘,銀行里早已停止營業,就是銀號也不會例外。這個時候,到銀號里去開個什麼戶頭?她的臉上,立刻也現出了猶豫之色。洪五見她先朝著銀號的門看看,然後臉上有些失望,立刻也就明白了。笑道:「你以為銀號營業,已經過了時,我說的話是冤你的嗎?我果然冤你,冤你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我何必冤你到銀號里來,而況銀號這種地方……」

魏太太恐怕透出自己外行,這就向他笑道:「你簡直像曹操,怎麼這樣多心?我臉上大概有些顏色不平常吧?這是我想起了一樁心事,這心事當然是和銀行銀號有關的,這個你就不必問了。」洪五果然也不再問,向她點了兩個頭,引著她由銀號的側門進去。

這銀號是所重慶式的市房,用洋裝粉飾了門面的。到了裡面,大部分的屋子是木板隔壁,木板上開了不少的玻璃窗戶,電燈一齊亮著,隔了窗戶,可以看到裡面全是人影搖動。經過兩間屋子時,還聽到裡面撥動算盤子的聲音,放爆竹似的,她這就放了大半顆心,覺得銀號的大門雖然關了,可是裡面辦業務的人那份工作緊張,還有很驚人的,也許是熟人在這時候照樣的開戶頭。這些她就不多言,隨了洪五,走到後進屋子裡去。

正面好像是一間大客廳,燈火輝煌中,看到很多人在裡面坐著。喧嘩之聲,也就達於戶外。但洪五並不向那裡走,引著她走進旁邊一間屋子裡去,這裡是三張藤製仿沙發椅子,圍了一張矮茶几。到是另有一套寫字桌椅,彷彿是會客而兼辦公的屋子。他進來了,隨著一位穿西裝的漢子也進來了。他向洪五握著手笑道:「五爺這幾天很有收穫。」洪五笑道:「算不了什麼,幾百萬元鈔票而已,現在的幾百萬元,又作得了什麼大事。」於是給他向魏太太介紹,這是江海流經理。介紹過之後,他立刻聲明著道:「我介紹著田小姐在貴號開個戶頭,希望你們多結十點利息。」

江海流笑道:「請坐請坐,五爺介紹的那不成問題。今天當然是來不及了。當然是支票了,請把支票交給我,我開著臨時收據,明天一早,就可以把手續辦好。」他一面說話,十面忙著招待,叫人遞茶敬煙。洪五先坐下來,他似乎不屑於客氣,首先把皮包打開來。見江海流坐在對面椅子上,就向他笑道:「明天又是比期,我們得結一結帳了。」

江海流見茶房敬的煙,放在茶几上沒有用。客人似乎嫌著煙粗。這就在西服袋裡掏出賽銀扁煙盒子來,打開了蓋,托著送到洪五面前笑著:「來一支三五吧,五爺。」洪五伸手取了一支煙,還轉著看了一看。笑道:「你這煙,果然是真的。不過新貨與陳貨大有區別。」江海流道:「若是戰前的煙,再好的牌子,也不能拿出來請客吧?」說著,收回了煙盒子,掏出打火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