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醉金迷 第十回 半日工夫

在四十分鐘以後,陶李二人挨著班次向上移,已移到了銀行大廳的中間,這也就可以看到靠近的櫃檯了。大概這些人每人手上都拿了幾張本票,雖也有提著大包袱,包著整捆的鈔票的,恰好都是女人,似乎是女人交現鈔就沒有什麼麻煩。在儲蓄黃金的窗戶左隔壁,常有人過去取一張白紙票,然後皇皇然跑回這邊窗戶。但跑回來,那後面的人,就佔了他和櫃檯內接洽的位置,因此總是發生爭議。經過了幾個人的交涉局面,也就看出情形來了。那張白紙是讓人填寫儲戶和儲金多少的。有些人在家裡就寫好了來的,自不必再寫。有些人根本沒預備這件事,過去取得了紙,又要到大廳中間填寫單據的桌子上找了筆來填寫。在他後面填好了單子的人,自不會獃等,就越級竟自向柜上交款了。因之填寫單子的人,回頭再來隊伍頭上,總得和排班買金子的人,費一番口舌。

陶伯笙看到,就向李步祥道:「這事有點傷腦筋。我們都沒有填單子,離開隊伍去填寫,後面人就到了那櫃檯窗眼下。這是一個跟著一個上去的陣線,我們回來,站在那個人面前交款,人家也不願意。這隻有我們兩人合作。我站著隊伍前面不動,你去填單子,填來了,你依然站在我前面。」李步祥搖搖頭笑道:「不妥,你看誰不是站班幾點鐘的人,到了櫃檯邊,你壓住陣頭不辦理手續,呆站著等我填單子,後面的人,肯呆望著嗎?」陶伯笙搔搔鬢髮,笑道:「這倒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法子。」

那前面的北方人笑道:「不忙,自然有法子,只要花幾個小錢而已。」陶李二人,正還疑心這話,這就真有一個解決困難的人走過來了。這人約莫是三十多歲,黃瘦了一張尖臉,毛刺刺的,長了滿腮的胡樁子。頭上蓬鬆了一把亂髮,乾燥焦黃的向後梳著。由下巴頦到頸脖子上,全是灰黑的汗漬。身穿一件舊藍布大褂,像米家山水畫,淡一塊濃一塊的黑跡牽連著。扛了兩隻肩膀,越是把這件藍布大褂飄蕩著托在身上。他口裡銜了一截五分長的煙捲,根本是早已熄滅了,然而他還銜在口角上。他左手託了一隻舊得變成土色的銅墨盒,右手拿了一疊紙和一支筆,挨著黃金儲蓄隊走著,像那算命卜課先生兜攬生意,口裡念念有詞地道:「哪位要填單子,我可以代勞,五兩以下,取費一百元,五兩以上二百元,十兩以上三百元。十五兩以上四百元。二十兩以上統取五百元。」

北方人笑道:「你這倒好,來個累積抽稅。二十兩以上,統是五百元,我儲五百兩,你也只要五百元嗎?」他要死不活的樣子,站住腳,答道:「怕不願意多要?財神爺可就說話了,寫那麼一張紙片就要千兒八百元嗎?」北方人還要和他打趣幾句,已經有人在隊伍里,把他叫去寫單子了。

李步祥笑道:「這倒是個投機生意。他筆墨紙硯現成,陶兄,我們就照顧他兩筆生意吧。」那傢伙在隊伍那頭替人填單子,已是聽到這議論了。他倒無須叫著,已是走過來了。向李步祥點了頭道:「你先生貴姓?」他說話時,那銜在嘴角上五分長的煙捲,竟是不曾跌落,隨了嘴唇上下顫動。

李步祥笑道:「不多不少,我正好想儲蓄二十兩,正達到你最高價格的水準。」他尖嘴唇里,笑出黃色的牙齒來,半哈著腰道:「老闆,你們發財,我們沾沾光嗎?你還在乎這五百元。」李步祥想著為省事起見,也就不和他計較多少,就告訴姓名,和儲金的數目。這傢伙將紙鋪在地上,蹲了下去,提了筆填寫。填完了,將紙片交給李步祥,取去五百元。看那字跡,倒也寫得端正。李步祥便道:「字寫得不錯,你老兄大概很念了幾年書,不然,也想不出這個好主意。」那人嘆了口氣道:「不要見笑,還不是沒有法子?」

那北方人也笑道:「我倒還想起有個投機生意可做。誰要帶了幾十張小凳子到這裡出租,每小時二百元,包不落空。」前後的人都笑了。這個插曲,算是消遣了十來分鐘,可是那邊櫃檯上,五分鐘辦不完一個儲戶的手續,陶李二人站了兩小時,還只排班排到東邊牆腳下,去那櫃檯儲戶窗戶邊還有一大截路。筆挺地站著,實在感到無聊,兩人又都掏出口袋裡的報紙來看。李步祥笑道:「我看報,向來是馬馬糊糊,今天這張報,我已看了四遍,連廣告上的賣五淋白濁葯的文字,我都一字不漏看過了。今天我不但對得起報館裡編輯先生,就是登廣告的商家,今天這筆錢,都沒有白花。」

陶伯笙道:「我們總算對得起自己事業的了,不怕餓,不怕渴,還是不怕罰站。記得小的時候,在學校里淘氣,只站十來分鐘,我就要哭。於今站上幾點鐘,我們也一點不在乎。」李步祥搖著頭,嘆了口無聲的氣,接著又笑上了一笑。笑過之後,他只把口袋裡裝著的報紙,又抽出來展開著看。他的身體微斜著,扭了頸脖子,把眼睛斜望了報紙。陶伯笙笑道:「你這樣看報舒服嗎?」李步祥笑道:「站在這裡,老是一個姿勢,更不舒服。」他這句話,說得前後幾個人都哈哈大笑了。

又是二十來分鐘,又挨進了幾尺路。卻見魏太太由大門口走進來,像是尋人的樣子,站在大廳中間,東張西望。陶伯笙不免多事,抬起一隻手伸過了頭,向她連連招了幾下,魏太太看到人頭上那隻手,也就同時看到了陶先生,立刻笑著走過來,因道:「你們還站在這裡嗎?快十一點鐘了。」

陶伯笙搖搖頭道:「有什麼法子呢?我們是七點多鐘排班的。八,九,十,十一,好,共是四小時;坐飛機的話,到了昆明多時了。」李步祥道:「若說是到成都,就打了個來回了。」魏太太周圍看了一看,低聲笑道:「陶先生,你一個人來幾份?」他道:「我全是和老范辦事,自己沒有本錢。怎麼著?魏太太要儲蓄幾兩。我可以代勞。你只用到那邊櫃檯上去拿著紙片,填上姓名,註明儲金多少,連錢和支票都交給我,我就和你遞上。快了,再有半點鐘,也就輪到我們了。」魏太太道:「我本來也沒有資本。剛才有筆小款子由我手裡經過,我先移動過來四萬元,也買二兩玩玩。我想,陶先生已經辦完手續了,所以走來碰碰看。既然是……」

陶伯笙攔她道:「沒有問題。你去填寫單子,這事交給我全權辦理了。」魏太太笑著點了兩點頭,立刻跑到那面去領紙填字,然後掏了四萬元法幣,統通交到陶伯笙手上。他道:「魏太太,這個地方,不大好受,你請便吧。大概在半小時以內,還不能輪著我的班。」魏太太站在旁邊,兩手插在大衣袋,提起腳後跟,將腳尖在地面上顫動著,只是向陶先生看看。

陶先生道:「魏太太,你請便吧。我們熬到了九十多步,還有幾步路,索性走向前去了。」魏太太道:「二位有香煙嗎?」她說這話時,連李步祥也看了一眼。李步祥倒是知道好歹,便向她半鞠躬道:「紙煙是有,只是站得久了,沒有滴水下咽。」魏太太點著頭,表示一個有辦法的樣子,扭轉身就走了。陶李二人,當時也沒有加以理會,不到幾分鐘,她走了進來,一手提了手巾包過來。她將這兩個手巾包,都遞給了陶先生,笑道:「我算勞軍吧。」他解開來看時,一包是橘子,一包是雞蛋糕。陶先生說道:「這就太可謝了。」魏太太道:「回頭再見吧。」她自走了。

她到這裡,倒是有兩件事,一件事託人儲蓄二兩黃金。二來是去看范寶華,說明這幾天還不能歸還他兩萬元的債。現在辦完了一件事,又繼續地去辦另一件事,范寶華的寫字間,正離著中央銀行不遠。魏太太到了那裡,卻是一幢鋼骨水泥的洋樓,樓下是一所貿易行,櫃檯裡面,橫一張直一張的寫字檯全坐滿了人,人家不是打算盤,就是低了頭記帳,魏太太看看這樣子,不是來作生意,很不便人家問話。站著躊躇了一會子,只有幾個人陸續地繞著櫃檯,向一面盤梯上走了去。同時,那裡也有人陸續的出來,這並沒有什麼人過問。

魏太太覺得在這裡躊躇著久了,反是不妥,也就順了盤梯走去。在樓梯上,看到有工人提了箱子,在前引路,後面跟了一位穿西服的,兩手插在大衣袋裡,走著說話道:「老王,二層樓上,來來往往的人多,我下鄉去了,你得好好地鎖著門,小心丟了東西。」魏太太這麼一聽這也就知道二層樓上是相當雜亂的,在樓下那番慎重,那倒是多餘的了,於是大著步子向二樓上走著。

上得樓來,是一條房子夾峙的甬道,兩旁的房子,有關著門的,也有掩著門的,掛著木牌,或貼著字條,果然都是寫字間。這就不必向什麼人打聽了,挨著各間房門看了去。見有扇門上,掛著黑漆牌子,嵌著福記兩個金字,她知道這就是范寶華的寫字間哩,見門是虛掩的,就輕輕的在門板上敲了幾下,但裡面並沒有人答應。於是重重地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答應。這就手扶了門,輕輕地向里推著,推得夠走進去一個人的時候,便將半截身子探了進去。

看時,一間四方的屋子,左邊擺了寫字檯和寫字椅,右邊是套沙發。有個工友模樣的人,伏在沙發靠手上,呼呼的打著鼾聲,正是睡得很酣呢。魏太太看這裡並無第二個人,只得挨了門走進去,站在工友面前,大聲叫了幾句,那工友猛可地驚醒,問是找哪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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