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黑暗的深淵 第二十三章

1987年9月

一片漆黑是美麗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的,它緊貼著瞭望孔,遮蔽著塵世間現實狀況中的一切情調。艾伯特·喬迪諾覺得沒有一絲亮光,只消幾分鐘工夫就能使人的思想亂成一團糟。他有那麼一種印象,彷彿在某一個無月之夜,閉著眼睛從萬丈高峰上掉下去,穿過無邊無際的漆黑太空,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

最後,一滴汗珠流過他的眉毛,流進他的左眼,刺病了他。他搖晃一下,擺脫掉這種著魔狀態,用袖子擦擦臉,輕輕地把一隻手放到面前的控制盤上,摸索著那些熟悉的、各種各樣凸出的地方,直到手指碰到了要找的目標。隨後輕輕地把開關向上一撥。

深海潛艇船殼外裝著的燈發出閃爍的光芒,明亮的光帶劃破了永恆的黑夜。雖然光帶兩側鄰近的地方突然變成為藍黑色,但是在光帶直接照耀下浮游過去的小生物卻反射出光芒,照亮了瞭望孔上下幾英尺的地區。喬迪諾掉過臉,免得那塊厚厚的有機玻璃蒙上水汽,重重地呼了口氣,往後靠著柔軟的駕駛員座椅。幾乎整整過了一分鐘,他才彎身向著控制板,使那艘悄沒聲的潛艇再度恢複了活動。他看著一排排儀錶,直到顫抖著的指針的位置使他感到滿意。他仔細察看著各個電路中的指示燈,看到它們都閃發著安全工作的綠色燈光,才重又接通塞福一號的電氣系統。

他掉轉座椅,懶懶地注視著通向艇尾的中央通道。對於國家水下和海洋局來說,它可能是世界上最新型、最大的研究考察潛艇,但對艾伯特·喬迪諾來說,他乍一見到它的時候,覺得它象是放在冰鞋上的一支大雪茄。

塞福一號不是造來和軍用潛水挺進行競賽的。它以實用為主。到海底進行科學調查是它的拿手好戲,它的每一平方英寸都可以利用,足以容納下七個船員、兩噸海洋研究的工具和裝備。塞福一號不能發射一枚導彈,也不能以七十海里的速度在海洋中破浪前進,但是能完成其他潛艇所不敢做的工作:可以潛入海面以下二萬四千英尺。可是喬迪諾從來也不曾十分放心過。他察看一下深度計,看到讀數是一萬二千五百英尺就不禁微微退縮一下。每下降三十英尺,每平方英寸就受到十五磅的壓力,而且是以這個比率遞增的。他心算一下,近似答案是每平方英寸所受壓力是六干二百居,這又一次使他微微朝後一退,當時塞福一號原鈦板做成的艙體外的紅漆正經受著這樣強大的壓力。

「喝一杯新煮的咖啡怎麼樣?」

喬迪諾抬頭一看,就看到了奧馬爾·伍德森毫無笑意的臉,他在這一次執行任務中擔任攝影員的工作。伍德森正拿著一大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主閥門和電閘推進器五分鐘以前就應該開動了。」喬迪諾說。

「對不起。哪一個混蛋關上了燈。」伍德森把杯子遞給他,「都檢查過了嗎?」

「一切都好。」喬迪諾答道,「我讓艇尾部分蓄電池休息一下。今後十八個小時里我們只用中央部分的。」

「我們降落下來的時候幸虧沒有落到露頭的岩石上。」

「你肯定是說笑話。」喬迪諾在椅子上坐進去一些,眯起眼瞄,沒精打采地掩著嘴打了個呵欠,「最近六個小時里,聲納沒有發現過比棒球更大的岩石。這裡海底象我的女朋友的皮膚一樣平滑。」

這時候魯迪·岡恩中校的上半身探進了駕駛員室。他又矮又瘦,一雙大眼睛,上面架著一副玳瑁邊的大眼鏡,專心致志地從大鷹爪鼻子上面望出來,使他的樣子象一隻正要往下飛撲的、營養不足的貓頭鷹。不過他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其實魯迪·岡恩為人熱情和善。在他手下干過事的人都非常尊重他。

「你們倆又聊上了?」岡恩寬容地微笑著。

伍德森裝出嚴肅的樣子:「還是老問題。他又在想念女朋友啦。」

「在這個漂浮著的小房間里度過了五十一天,連他的老奶奶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會原諒的。」岡恩彎身到喬迪諾身後,從瞭望孔里看出去。有幾秒鐘工夫,他看見的只是一種暗藍的色彩,慢慢的才又看到了塞福一號下面海洋底上最高沉積層的紅色淤泥。一個紅得發亮的蝦只有一英寸多長,一下子浮游著穿過光帶,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真倒霉,我們不能出去走走。」岡恩說著後退一步,「不知道我們在這裡能找到些什麼。」

「跟你在莫哈維沙漠中央找東西一樣,」喬迪諾煩惱地哼道,「絕對一無所有。」他伸手拍拍一隻儀錶,「雖然溫度更低。到過華氏三十四點八度的特低溫度。」

「這是值得遊覽的了不起的地方。」伍德森說,「但是你總不會願意在這裡度過你的黃金時代。」

「聲納上顯出什麼東西嗎?」

喬迪諾向儀錶板中央綠色的大熒光屏點點頭。反射回來的地面圖案是平坦的,「前面和兩邊都沒有什麼。側面圖象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搖晃了。」

岡恩疲倦地取下眼鏡,揉揉眼睛。「行啊,兩位先生,我們的任務差不多結束了。我們再駛上十個小時而後就浮上水面。」他幾乎象條件反射似的,看看頭頂上的儀錶板,「母艦依舊跟著我們嗎?」

喬迪諾點點頭:「母艦就在那裡溜達呢。」

他只要向發送器的顫動的指針看一眼,就知道那隻母艦——一條水面供應船——正依靠聲納一直跟蹤著塞福一號。

「跟它聯繫一下。」岡恩說,「向母艦發出信號,說我們將在上午九時開始上升。這樣他們就有足夠時間把我們弄上船,再在日落以前用纜繩拴住塞福一號。」

「我幾乎已經忘記,太陽落山是怎麼個樣子了。」伍德森咕噥著說,「我可再也不想搞這種難受的深海耕地了。」

「謝謝上帝,已經快乾到頭了,」喬迪諾說,「在這個香腸似的潛艇里再關上一個星期,我都會向盆里的花木說話啦。」

伍德森看看他:「我們沒有什麼盆栽的花木。」

「你反正明白我的意思。」

岡恩微笑著說:「大家都該好好休息一下。你們倆幹得很好。我們搜集的資料夠實驗室里的孩子們忙上好多時候。」

喬迪諾轉身向岡恩,久久凝視看他,然後慢慢地說:「這可是一次奇怪的苦差使,魯迪。」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岡恩說。

「我是說你手下的一班人配備得真夠嗆。看看你的那些人吧。」他向船尾正在工作的四個人一揮手。

他們是本·德拉默,細長個子的南方人,語聲低沉,帶著阿拉巴馬土音;理查德·斯潘塞,矮個子,淺色頭髮的加利福尼亞人,老是咬緊牙齒吹口哨;薩姆·默克,這個人象華爾街的掮客,可以到處為家,已經完全市民化;還有亨利·芒克,整天耷拉著眼皮,沉默寡言的「機靈鬼」,他顯然寧願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在塞福一號上。

「船尾上的那一幫小丑,加上你伍德森和我,我們都是工程師,扳鉗子擰螺帽的機械工人,沒有一個有博士學位。」

「最初登上月球的人也不是什麼知識分子。」岡恩反駁道,「要改進裝備,得靠扳鉗子擰螺帽的機械工人來實地試驗塞福一號的能力。下一次就讓海洋學家們去駕駛好了。至於我們,這一次航行將作為一項偉大的科學成就記載下來。」

「我不是當英雄的料。」喬迪諾用大主教的說教口氣聲明道。

「我也不是,夥計。」伍德森補充道,「不過你得承認,這總比兜售人壽保險強得多。」

「他一點體會不到這裡的戲劇性場面。」岡恩說,「想想看,你能給女朋友講多少故事,想想看,你告訴她們,你在本世紀最偉大的海底探索中怎樣精確無誤地駕駛潛艇;這時候她們漂亮的臉蛋上會露出多麼高興的神情。」

「精確無誤?」喬迪諾說,「那麼你說吧,我為什麼得在預定航線五百英里以外的地方來迴轉游著搞這項科學上的奇蹟?」

岡恩聳聳肩膀:「這是命令。」

喬迪諾瞪眼看看他。「我們本來應該在拉布拉多海底。可是桑德克海軍上將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了我們的航線,讓我們在紐芬蘭海底大沙灘以外深海平原上到處亂轉。真是莫名其妙。」

岡恩神秘莫測地微微一笑。大家緘默了好一會兒。不過岡恩毋需特別敏感也猜得出大家心裡有些什麼疑問。他敢肯定,他們想到的正是他想著的事情。

他們跟他一樣,思想上也回到了三個月以前,離這兒兩千英里以外華盛頓特區的海洋局總部里,海洋局局長詹媽斯·桑德克海軍上將當時正在詳細說明十年里最不可思議的這次海底活動。

「他媽的。」桑德克海軍上將嚷嚷著說,「要是我能跟你們一塊兒去,我一年不拿工資也願意。」

喬迪諾心裡想,這不過是說說而已。和桑德克比較起來,連埃比尼澤·斯克羅吉 都象是花錢如流水的爛水手了。

喬迪諾舒舒服服地坐在大沙發上,聽海軍上將介紹情況,一面抽著一支大雪茄,懶洋洋地吐出幾個煙圈。雪茄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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