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官員代理 六、帝國的掘墓人

官僚集團其實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們知道,官僚集團是一個非生產性的社會階層。他們並不能給帝國提供財富,只會消耗財富。這可能也是帝國要對其實行低薪制的原因之一(其他原因則已如前述)。另一方面,作為財富的消耗者,他們又不是這些財富的所有權人,這又正是老百姓"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原因之一。在一般民眾看來,皇帝"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無論如何奢靡排場,都理所當然。官員們搜刮的卻是民脂民膏,而且是直接從自己身上搜颳去的,因此特別可恨。也因此,一旦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民眾就會將自己的仇恨集中在官員身上。

皇帝對官員則有一種複雜的心理。一方面,他離不開官員。另一方面,他又近乎本能地認為帝國的事情會壞在這幫傢伙手裡。幾乎沒有一個皇帝會真正信任他的官員,也幾乎沒有一個皇帝真正相信,官員們在代理皇權時竟然不會以權謀私。因此,運用各種手段對官員們進行監督是必要的,揪出一兩個貪官污吏來殺一儆百是必要的,用反覆無常的方式來使官員們感到天威難測就更是必要的。而且,由於皇帝被預先設定為天道的代理人和天下第一聖人,因此,所有的成功都是因為皇上聖明,所有的錯誤都是因為官員無能。辛辛苦苦替皇帝打工賣力的官員,很容易地就會成為帝國的替罪羊。

處於這樣一個尷尬的地位,再加上官場上風險大,危機多,稍有不慎,就會獲譴於天,官僚集團不得不為維護自身的利益結成攻守同盟,比如官官相護,比如欺上瞞下,比如集體心照不宣地拖延抵制,消極怠工,並在自身利益和傳統道德、現行法規相衝突時,創造出不成文的另一套規則(比如官場陋規)來維護自己的權益。

帝國在與其周旋時則往往進退失據。它既要集權又要授權,既要授權又要控權,這本身就是矛盾。為此,帝國不得不大量增設官職和機構。比如明代州府之上的衙門,竟有三級之多。最低一級是諸道,如督糧道、提學道、清軍道、驛傳道、分守道、分巡道、兵備道。諸道之上是三司,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清代則減去都指揮使司)。三司之上,則又有總督、巡撫、巡按(清代減去巡按)。總督、巡撫、巡按原本是出於某些特殊目的臨時指派的派出官員,類似於特派員或專案組。然而逐漸竟成定例,變為常設,成了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原本是省級地方官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反倒不像省長了。

諸如此類的情況不勝枚舉,而歷代官僚集團的膨脹速度都很快。比如明初洪武年間文武官員二萬四千多人,到一百年後的憲宗時變成八萬餘名。又如唐代元和年間官吏人數之多,已達到納稅人每七戶就要供養兩個官吏的程度,正可謂"十羊九牧"。

與此同時,官員為了保證自己權力不受制約,利益不受損害,也不得不在行政、執法時大量使用"私人"(自己人)。僚屬靠不住,則委命於胥吏;胥吏靠不住,又委命於師爺。這些"編製外人員"的"計畫外開支", 和朝廷增設官職機構所需經費一樣,表面上由朝廷或官員自理,其實最後都要由民眾負擔。當然,州縣聘請師爺和朝廷增官設職,原因都是多方面的。或者說,並不能相提並論混為一談。但結果則一樣,即都是官僚集團的急速膨脹和廣大民眾的不堪重負。

一方面是官員和機構成倍增加,另一方面則是國家事務無人問津。據《 神宗實錄》 ,萬曆末年,從中央到地方,辦事官員"十缺六七"。湖廣、河南、福建皆缺巡撫,定員五至六人的內閣只有一人當差,中央官員的缺俸則長達五個月之久,這可真是匪夷所思。

其實就算所有官員都全部到職到任,行政效率也不會多高。誰都知道,官僚機構越龐大,效率就越低。官員任事時間越長,就越疲沓,越懶散,就連皇帝也如此。所以,新任皇帝如果是"有為之君",或者想做"有為之君",登基之初便幾乎都要整頓吏治,淘汰冗員。但這又幾乎總是會遭到官僚集團的集體抵制。沒有一個既得利益者甘願自動退出歷史舞台,而其他官員出於兔死狐悲和唇亡齒寒的心理,以及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也往往很難積極配合朝廷精兵簡政的改革。最後是皇帝不得不將舊的機構閑置起來,另設機構來推行他的政令,而這些新設機構則又會在不久的將來製造出大量尸位素餐的新官僚。至於那些舊機構里的官員,則繼續"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吃國家財政飯(皇糧)而毫無愧色。

何況還有大量的候補官員需要安排,這就是那些新科進士和舉人們。我們知道,科舉取士原本是一種選拔官員的有效措施,它的優點已如前述。但同時也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會產生相當數量的候補官員,而且他們還會定期、定額地產生出來。不定期是不行的,不定額也是不行的,產生以後不儘快安排職位就更不行,因為那將使科舉制度失去它的作用和意義,失去吸引力和凝聚力。如果像萬曆末年那樣,上千新錄貢生滯留京師,乞求朝廷任命,則將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實際上這也是科舉制度的又一個弊病,即中舉做官被看作讀書人的唯一出路,至少是唯一正當、有效益有前途的出路。本來,一個國家和民族絕不能沒有知識的創造和文化的傳承,知識階層該做和可做的事情也很多,比如科學的研究和藝術的創作。可惜帝國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哲學被看作誤國誤民的清談,科學被看作標新立異的末技,藝術則不是被當作宣揚禮教的工具,就是被看作玩物喪志的禍根。讀書人除了做官幾乎別無他業可從,帝國則除了誘以官祿賜以爵位,也沒有別的辦法將其控制籠絡於股掌之中。相反,帝國為了抬高官員的權威(其實也就是它自己的權威),還要一再貶低其他行業,視讀書做官為人生最高目標。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其實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那麼,不想方設法多弄些官來給他們做,又能如何呢?

況且想做官的又何止讀書人!可以說只要有可能,幾乎是人人都想做官的。因為帝國為了維護其專制統治,賦予了其官員以許多優惠和特權(比如不納賦稅和寬刑免罰),以及極其尊崇的地位。他們峨冠博帶,香車駟馬,高堂廣廈,錦衣玉食;堂上一呼,堂下百諾,簽拿票押,敲扑喧囂。這些優惠、特權、威風和排場,都是令人羨慕的。更令人羨慕的是,當官還可以封妻蔭子,耀祖光宗,甚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至少,家族中有人做官便可少受許多欺負。因此,儘管官場早已人滿為患,仍有大批心儀已久的人想擠進來。

沒有人能守住這扇大門。因為每個人都有兄弟子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也都想在官場中培植親信,建立網路,發展私人關係,就連皇帝也不例外。結果是官僚集團無法遏制地膨脹起來。其實真正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取消官員的特權,使官員們和士農工商處於完全平等的地位,甚至讓人覺得當官還不如經商治學,從事生產。但這顯然是帝國不願也不能的。無疑,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裁員、定編、撤併機構之類的做法,只能是揚湯止沸,甚至火上澆油。歷代王朝的精兵簡政沒有一次成功,原因之一就在這裡。

官僚機構的膨脹增加了民眾的負擔,也增加了統治的成本。這不僅因為要增加辦公經費和官員俸祿,還因為它會造成機構和官員職權不清,職責不明,相互推諉,彼此攻擊,來回扯皮,也會造成朝令夕改或政出多門,讓下面無所適從。所有這些,都是官場上常見之事。其所以然者,除制度本身的弊病外,內訌與黨爭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由於政見、主張、觀點、看法,甚至由於出身、資歷、部門、籍貫的不同,當然,更主要的還是由於不同的利害關係,官員們常常會形成不同的派系,在朝廷里黨同伐異,勾心鬥角。這就不但會造成國家機器的運轉失靈和人才資源的極大浪費,而且會毒化環境毒化心靈。

這又是一個惡性循環的過程,即官僚機構越是臃腫,官僚集團越是龐大,推諉、扯皮、內訌和黨爭就越是嚴重。這也並不奇怪。僧多了,粥自然就少了,不爭不奪,怎麼行?問題是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對此則往往聽之任之,甚至暗中鼓勵,以為這是壟斷權力、控制官員、保持平衡的有效手段,卻不知這其實是飲鴆止渴。

官僚機構的膨脹也加大了監督的困難,而當腐敗成為風氣時,越監督只能越腐敗。因為不但反腐敗的成本增加了,規避法律逃脫懲罰的成本也增加了。這就只能逼得貪官污吏們加大腐敗的力度,不擇手段地巧取豪奪,以便攫取更多的利益來尋求保護,甚至贖買帝國的監督權。這就是另一種"稅外加費"了,民眾也將更加不堪盤剝。誰都知道,一般地說,一隻狼的胃總是有限的。但如果它還要替其他的狼來吃,而且這"其他的狼"還沒有一個準數,那麼,羊的命運會是怎樣,大約也就不難想像吧!

實際上,帝國對官員的控制並不能遏制他們追求代理人私利的慾望,也不能遏制腐敗,反倒只會使其變本加厲。因為帝國唯一能夠揮舞的指揮棒,就是官位和官職。為了在爭權奪利的官場鬥爭中立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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