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一統 四、封建的秘密

儘管缺乏足夠的證據,但似乎仍可大致推定,邦國制度萌芽於夏,初始於商,成熟於周。事實上後人所謂"封建",指的也是西周時期的那個制度。夏商制度,連孔子都說不甚瞭然,只能以周製為准(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真正對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的,其實也是周制度和周文化。因此,邦國制度和後來帝國制度的利弊得失,也都是要歸於周人的。

與希臘人一樣,周人原本也是蠻族。而且,也和希臘人一樣,當他們出現在歷史舞台上的時候,就已經站在文明時代的門檻上了。這是一個主要依靠農業生產,經過數十代人的默默耕耘,在草莽中悄然興起的民族。他們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堅忍不拔,篳路藍縷,開創出自己的輝煌事業和獨特文明。這個民族的領導者也都是一些有智慧的人。他們懂得如何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來提高生產力,懂得如何用懷柔政策來爭取周邊部落和部落國家的民心,懂得如何後發制人地對付強敵,懂得在力量還不足夠強大的時候韜光養晦,終於"三分天下有其二",用"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奪取了"天下"即"國家聯盟"的領導權。

現在看來,周人對殷人的勝利,是一種文化戰勝了另一種文化,即農耕文化戰勝了工商文化,人文文化戰勝了巫鬼文化。殷人,大約是重商的。而且,按照學術界的一種猜測性意見,正因為他們重商,後世才用其國號——商,來指稱"做生意"這一行業,並把生意人(賈人)稱作"商人"(殷人),或用於區別兩種不同的生意人(行商坐賈)。殷人也是重鬼神的。他們對鬼神之迷信和崇拜,幾乎到了無日無事不占卜的程度。殷人的手工業也很發達。他們不但掌握了,而且很可能還壟斷了青銅的冶煉技術。也許,正是靠著技術的壟斷、鬼神的恐嚇和金錢的收買,再加上刑罰的高壓,殷人建立起並維持著他們的霸權。

周人則反其道而行之。《禮記·表記》說,夏道尊命,殷人尊神,周人尊禮,三個民族三種文化,一個比一個先進。所謂"尊禮",其實就是重人事,重倫理,重情感,以禮儀代刑律,以人情代恐嚇,以血緣為紐帶,以爵列為賞罰。這無疑是比裝神弄鬼、殺人如麻更得人心的做法,因此大受歡迎。於是,靠著對內實行開明專制,對外實行懷柔政策,周終於取殷商而代之,並由此產生出一種理論——得人心者得天下。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並不是規律,甚至不過是彌天大謊——得人心者未必得天下,得天下者也未必得人心(請參看本書第六章),但對周人而言,卻是所言不誣。武王伐紂,並沒有用多少時間,便是證明。

然而難題也就接踵而來。

根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結論,武王克商,事在公元前1046年。但中華大地上的戰爭,卻既不始於斯,也不終於斯。早在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時代,戰爭就開始了。九黎戰涿鹿,炎黃戰阪泉,虞舜伐三苗,夏禹伐共工,何曾一日安寧?事實上,在邦國制度誕生之前,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戰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周人最後能夠"得天下",也仰仗了那些特別能戰鬥的部落和部落國家。我們知道,正如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所說,部落之間的戰爭"進行得很殘酷,使別的動物無法和人類相比"。原因也很簡單,就因為在他們看來,進行掠奪"是比進行創造的勞動更容易甚至更榮譽的事情"。

戰爭使得手了的部落受益匪淺。靠著這種不勞而獲又立竿見影的辦法,得手了的部落迅速膨脹起來。與此相對應,部落的總數卻在減少:夏禹時上萬,商湯時三千,到了周武王的時候,只剩下八百,而且這八百個部落也多半不再是部落,而是初具規模的"部落國家"了。如何擺平這些形成不久,還帶著野蠻社會習氣和遺風,動不動就會動粗動武的"國家",對於剛剛成為聯盟或聯邦領袖的周人,是一個考驗。

這時,武王和他的得力助手周公,便表現出驚人的政治智慧。

他們的辦法是贖買,即用封土賜爵的形式來贖買這些部落國家,以及他們的武裝力量。這也是老辦法。比如周人的領袖季歷,就曾被商王封為"西伯"。周谷城先生的《中國通史》說,所謂封建,自有部族戰爭以來,便已有了雛形,但亦只有雛形而已。這個說法,我認為是有道理的。實際上所謂"封建",原本是野蠻社會武力集團政治妥協的產物,是用分封的形式對部落武力的贖買和對部落聯盟的確立。武力雖然是野蠻時代佔有資源和分配財富的重要手段,卻不是唯一手段。打,有打不贏的時候;吃,有吃不掉的部落。起先,部落之間戰爭規模尚小,自然不妨把戰敗者趕盡殺絕。但當戰爭變成"世界大戰"時,就不能再搞"三光政策"了。於是封建制興焉。

所謂"封建",其實就是處置戰敗者的土地和人民。土地,原本是搬不走的;人民,也原本是殺不絕的。那就各安其位,原封不動。要動的是這些土地的疆域和這些土地上的首長。重新劃分疆域,這就是封;重新指派首長,這就是建。周人指派的首長,或是先代的後裔(如陳),或是自己的族人(如蔡),或是參戰的盟軍(如楚),或是異姓的功臣(如齊)。先代的後裔得到了封賞,自然感恩戴德;參戰的盟軍得到了封賞,自然心滿意足;異姓的功臣得到了封賞,更加效忠王室;自己的族人得到了封賞,愈發同心同德。當然,周王也不會忘記給自己留一塊地盤。這塊地盤,就成了他們最後的據點。

這當然是一種策略,卻是一個高明的策略。它甚至是一個陰謀,卻是一個對社會對民族有利的陰謀。於是,為了保證勝利的局面能夠維持,為了保證邦國制度長治久安,武王和周公便編造了"天命"的謊言。

按照武王和周公的說法,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上天之所賜予,叫"天下"。天下的管理者是上天的兒子,叫"天子"。天子既然是上天的兒子,那麼,所有的土地便當然都是他的,這就叫"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所有的土地都是天子的,那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當然也就都是他的臣僕,這就叫"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樣一來,周王就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他的分封天下也就有了法理上的依據。

可惜這於理不通,於事不符。因為天下不但原本不是周王的,也不是殷帝的,而是大家的,或者是各人自己的。參戰的諸侯,原本是各國的領袖。有的是部落的首領,有的是事實上的國王,都有自己的土地和子民。他們參加倒殷的戰鬥,除不滿殷人的盤剝以外,也是想在勝利之後分一杯羹。現在,桃子還沒摘到,怎麼連自家的樹也都姓了姬呢?

這就只能拿殷的滅亡來恐嚇。武王和周公說,殷人為什麼"有天下"(其實是當了部落聯盟的領袖)?是因為殷的先祖有德,上天垂愛,天命為君。後來,帝辛(紂王)失德,不敬天,不法祖,不勤政,不愛民,弄得天怒人怨,狗跳雞飛,天命就要更改了。怎麼更改呢?很簡單,"革除"殷人所受之"天命",簡稱"革命"。上天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周,因此這場革命,就叫"周革殷命"。這是歷史的必然,客觀的規律,是皇皇上天不可違抗的意志,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殷鑒"即是證明!

武王和周公的這一套"革命理論"大約是說服了諸侯們的。何況他們發現,周人要的只是一個名義,實惠還是自己的。不但增加了土地和人民,而且在自己的封地還可以為所欲為。那些蠻族領袖就更是興高采烈。他們以前因為落後於華夏諸族,未免自慚形穢。現在既然受封,也就成為列侯,可以與中原各國平起平坐,禮尚往來了。這可真是咸與維新!於是紛紛欣然接受,並舉行了隆重的典禮。祭壇上放著整隻純色的犧牲(色純曰犧,體全曰牲),四周放著各種禮器。天子以青、白、紅、黑、黃五色之土築壇,象徵著東西南北中。諸侯封到哪一方,就取哪一方的土,再摻和代表中央的黃土,用白茅包裹,賜給諸侯。諸侯們受土以後,帶著近支(帥其宗氏),領著遠支(輯其分族),統率著庶眾(將其醜類),歡天喜地奔赴封國,定疆域,封子弟,收田租,忙得不亦樂乎。

封國幾乎是完全自治的。國君可以把自己的國土再分封下去,分給自己的族人和扈從,這就是大夫。大夫又可以再分給自己的族人和扈從,這就是士。這樣層層轉包,諸侯有國,大夫有邑,士有田。他們是"勞心者"。沒有土地的庶人、奴隸出力。他們是"勞力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階級劃分的國家制度確立了。

諸侯與天子的關係則很鬆散,無非朝覲會同(春見曰朝,秋見曰覲,時見曰會,眾見曰同),也就是禮節性拜訪,並象徵性地繳納一些賦稅。至於各國內部事務,天子一般是不管的,頗有些"虛君共和"或者"虛君自治"的味道。作為"天下共主"的天子,開始可能還有些威望,後來就不過是供在廟堂上的菩薩,再就是被諸侯們拿來當作攻打別人的借口。比如魯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齊國攻打楚國的理由,就是楚人沒有及時貢奉用來縮酒的茅草,害得周天子無法祭祀祖宗(爾貢包茅不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